尽管纪长野已经将人鱼肉的副作用告诉了白术。

但在他们回到海市的第三天,白术仍旧出现了很强烈的排斥反应。

从前他所喜爱吃的任何的食物,明明香气扑鼻令人胃口大开,却在白术的鼻子里比腐烂发酸发臭的烂肉还要恶心。

回来的第一天他随地大小吐,明明胃里没有一丁点的食物,吐出的也并不是胃酸,而是黏腻的白色絮状物。

这令白术感到更加的惊恐和不适应,纪长野从纪家老宅回来后,是在卫生间找到他的。

那时的白术精神几度崩溃,整个人蜷缩在洗浴室的台子边上一动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于是纪长野看见了他脸上乱七八糟的痕迹,把一张原本白净的脸弄的很脏。

几乎不难想象那是个怎样痛哭流涕的场景。

纪长野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抱回了卧室,放到床上的白术仍旧紧紧的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肩膀,看上去十分的没有安全感。

纪长野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替他盖上被子,才默默离开。

这样的折磨等到第三天时,白术整个人已经明显消瘦了一圈,下巴颏儿显得更尖了。

他闻不得食物的味道,就连平日里最喜爱的水果,也厌恶的不行。

更别提他还能像之前那样给纪长野做饭了,哪怕只是下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都是奢望。

每到这个,纪长野其实也是后悔的。

在这之前,白术的这些变化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只是自私的以为没什么所谓。

至少他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也厌恶那些食物,厌恶与人接触,甚至连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都是厌恶的。

但他表现的很平静,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他没有白术这么脆弱,最起码他不曾痛哭流涕过。

虽然这样想着,但纪长野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反思当中。

尽管他不知道那些食物是否好吃,但他看过白术曾经大快朵颐的样子,确实是开心着的。

而不是像现在,萎靡不振的蜷缩在马桶边上一动不动。

想到这,纪长野忽而又有些后悔了。

但这种念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从老宅回来之后,他显然更理智的看待了这件事情。

纪长野从不会主动回老宅,除非纪家的亲眷们又有谁不幸离世。

每每这个时候,与纪长野通过电话后的几分钟之内,萧敬的人与车已经出现在了蛇墅之外静候着了。

两人隔着透明的玻璃远远的对视了一眼,萧敬的手里永远都夹着一根燃过一半的香烟。

不是不抽,而是他想着什么东西想的太深入,等想起来抽上一口时,烟已经燃尽了。

纪长野出来时只是眼神很淡的瞥了萧敬一眼,那人穿着一身的黑,神情肃穆的像刚参加完一场葬礼。

眉眼之间尽是疲倦和死寂,只有他左手上的袖口闪着不一样的光彩。

那是一颗深蓝色的宝石,像大海的颜色,深沉而又美丽。

当然,价格也相当不菲。

纪承若年纪尚轻,同样对钱没有任何的概念。

对于他来说,不过都是卡上一连串数不清的数字,哪怕随便拨出去几个零,还有好多零缀在后头,令人眼花缭乱。

即便花个八位数买几颗宝石,这些宝石如同农村小孩毫不爱惜弹出去的玻璃球一样,普通而又廉价。

萧敬倒是很喜欢,每每重要的场合都会很慎重的换上这么一幅。

他微微弯下腰为纪长野打开后座的车门,一言不发,到显得比纪长野更心不在焉。

等车子启动之后,他才主动和纪长野提起,又是哪个伯伯家的儿子去世,听说今年才十五岁。

讲到名字时,萧敬的声音就被压的很低,像是掩盖某种不安的情绪般,声音很硬的从舌尖牙齿略过,克制住那么一丝的颤抖。

说完这些,没等到纪长野的回应,萧敬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纪长野的脸上其实没有什么表情,但萧敬知道他是走神了。

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关于别人还是纪家老宅的那些人。

萧敬并不认为是后者,纪长野向来对纪家的人和事漠不关心。

自十岁那年纪夫人离世之后,纪长野便完全蜕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纪夫人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能亲手斩断的血缘,尽管纪长野称其为因果。

他不在乎对他同样恩重如山的大哥,不在乎时而真情流露的二哥,更不在乎怕他怕的要死的三小姐。

就连纪承若,他也是偶尔想起关心那么一两句,对于这个侄子的上心程度远不如萧敬这样的一个外人。

这也是萧敬对他心中始终有隔阂的原因所在。

纪长野是条永远捂不热的毒蛇,但现在这只冷血的兽却在很认真的思考。

如果死亡和副作用一定要选择出一个的话,纪长野宁愿选后者。

直至这一刻,他才稍微想通了一些。

与其看着白术那样死去,眼下的他虽然表现痛苦了些,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只要人还在就行。

再说那些副作用并非没有法子减弱,想到这,纪长野一直紧拧着的眉毛忽而松了许多。

他显然放过了自己,却还是没能放过白术。

不过这些白术全然不知晓,也就更没有所谓了。

他撩起眼皮看向萧敬,对于之前他说的话并不是没有听见,反而问起另外一个人来。

“承若今年几岁了?”

纪长野开口的平淡,但听者显然并不淡定,萧敬扶着方向盘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车子微微偏移很快又挪正了过来。

“回您的话,小少爷今年刚年满十四。”

纪长野淡淡的“嗯”了一声,忽而又说道:

“那是快了。”

萧敬英俊的面孔忽而绽开一道裂痕,他们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纪家人身上独有的诅咒,是他们所有人都逃不过的。

纪长野的父亲如此,大哥纪青臣如此,以后纪青臣的儿子也会如此。

死亡是一条看得见终点却无法回头的路。

萧敬从恍惚中回过神,不过只是愣怔了一两秒的时间,瞧见左右两边车道的车辆呼啸而过。

并不是他们开的快,而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踩紧了油门。

一口浊气自萧敬的胸口呼出,他将速度降了下来。

这一次意外离世的小孩叫纪承熹,是纪长野三叔家长子最小的孙子。

外人都叫一声纪长野小爷,以示尊重,这个小孩也管纪长野叫爷,只不过喊的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管纪长野叫一声小四爷,确确实实和纪长野有这层血缘关系。

那小娃娃纪长野已经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时间过的太快,如今回想起早已物是人非。

大抵是几年前见过一次,那孩子粉雕玉琢的胖乎乎的,见谁都扬个大大的笑脸。

纪老三宝贝的紧,恨不能将纪承熹栓在裤腰带上走哪带哪。

熹,即是纪家炙热的一团血,也是明日冉起的希望。

但现在,孩子没了,纪长野甚至不用多问,老三家那头必然是哭的稀里哗啦。

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死莫过于此。

如今老大纪青臣不在了,身为掌权人的纪忆北没法起灵,只得让纪长野来。

就算纪青臣在的时候,每每起灵仪式也都是纪长野来做的。

他是天生干这事的人,站在灵柩跟前,面对着穿着一片肃穆的黑色,一张张悲痛欲绝的哭脸,一道道哀哭声,仍旧脊背挺的很直。

纪长野神情倒不显得伤心和凝重,只是没有过多的表情,仅仅是眼眸低垂了一些,掩盖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甚至没有一句该说的台词,只是凝视着灵台之下的众人,绝大部分的时候回对上几双饱含怨恨的眼睛。

那是纪青臣每每看见后,都会在午夜惊醒的心悸。

无论是纪青臣还是纪忆北,他们都会羞愧的低下头来,又或是难以掩盖的别过脸去。

只有纪长野不同,他回以绝对冰冷的漠然,像是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至高神。

那些想要闹事的,又或是即将要跳脚的,都会下意识的缩一缩脖子,只觉得后背一片阴冷。

起灵仪式非常繁琐,举办的时间视去世之人的家族地位而定。

纪青臣光是送灵这一道程序,都走了足足三四天。

而纪承熹作为小辈,拢共一起不到三天,只有两天半的时间。

萧敬将流程大致汇报了一遍,尽管这些纪长野已然十分熟悉,但以免行程有变,又或是视纪长野的心情不同,流程往往也会有所更改。

直至流程说完,萧敬也没听见纪长野给自己任何回应。

车内又只能陷入沉默,过了片刻,他才听见纪长野问:

“纪承熹怎么死的。”

萧敬眼里闪过惊讶,纪家每一年都会有人去世。

但纪长野从不过问,更不关心死的是谁,这还是第一次他问了原因。

孝敬在心里掂量了掂量,直觉告诉他应该是纪承熹与纪承若大差不差的年纪,所以纪长野才稍稍上心了些。

想到这,萧敬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酝酿了说辞,开口道:

“其实这已经是承熹少爷第三次过事了,殷叔那边给少爷配备的保镖也都是严格审查过的。”

“一共三人,都有过人之处——”

“怎么死的。”

纪长野没耐心听他从头讲起,有些不耐烦的翘起腿来。

萧敬微愣,随后言简意赅的说道:

“死于自杀。”

“自杀?”纪长野蹙起眉来。

自杀在所有的纪家人心中,都是莫大的忌讳。

自杀的纪家人不仅没有资格进入纪家老宅,就连任何的送葬仪式都是不被允许的。

他们的名字也会从纪家的祖籍上剔除,魂无归属。

“是的,这是那两个活着出来的保镖说的。”

尽管已经被殷十三严加拷打过好几轮,两人都离奇的咬死,是纪承熹中了恶鬼的招数,自己跳楼自杀的。

他们没有办法,一个为了救纪承熹而死,另外两个在当时都处于昏迷状态。

再者,灵怨的世界本就是险象迭生,谁也无法预料得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在那里死亡才是最为普遍的事情,等他们发生纪承熹的死,已然是无力回天。

提起这些,萧敬忍不住加上了自己的一点看法:

“自杀是大忌,殷叔多次拷打他们,无非不就是想逼着他们承认是他们的过错,这才导致了承熹少爷的死。”

“不然三爷那可没法交代。”

纪长野没应声,这在纪家是常有的事。

既然人已经死了,但人不能白死,更不能死的这般不光彩。

那两个保镖无论招与不招,都看不见活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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