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符川的晏家,江抑并不陌生。

当年太祖父征战亡修,兰符川的镇川将军晏晁因贪生怕死、弃城投降而遭万人唾骂。

后在先帝时,晏晁后人手握铁证一路到登闻鼓下,先帝应其诉,亲理此案。

晏家就此洗清冤屈,门楣光复,在十几年中,算得上兰符川的清流一户。家中虽无功名,但于当地经商起家,行事风度端正,颇有声名。

如今的晏家到了这一代,晏家夫妇膝下,只有一个名为晏难的独子。

但兰符川人人皆知,晏家的这个儿子是个天生不会说话的傻子。

南律带回的消息江抑也看了,查得还算清楚。

事实上,那孩子在生活中的行为都趋近于常人,好像也并不是哑巴,只是不愿意开口。

晏家为此请遍大夫基本无果,只有少数几人推说是离魂之症,天生魂魄不全,却也无诊治之法。

之后晏家夫妇也尝试过许多旁门左道的法子。

但一次又一次试下来,晏难就是不会开口,不说一句话。

不仅如此,他所有的行为都需要明确的指示才能完成,叫他吃饭他才会去吃,让他睡觉他才会去睡。

仿佛也无法感知情绪,就如同失智之人一般。

但除此之外,他的学习、理解与行动能力皆与常人无异。

将近十九年时间日日如此,久而久之,在人们口中的晏家子,就是一个生得好看的傻子、哑巴。

江抑却觉得这病看起来并非毫无余地。

只要不是真傻子、真哑巴,自有宫廷御医、天下医士无数。

只要女儿喜欢,他不是不可以倾尽全力,成全她一个完美的侍郎。

……

在路上将手上的信纸看完,江逢宁脑袋里空了许久,险些跌进了脚下的荷花池。

在朱栏上借力倚靠片刻,江逢宁眼中闪着泪花,在宫道上大步跑起来。

一路跑到她宫中偏殿,站在门前,阳光从房檐洒下,阴影错落有致地蔓延交织在仅仅一臂之隔的门扇上。

推开,他们就能再次相见了。

但江逢宁心中升不起一丝喜悦,有的只是忐忑,紧张,自责,和心疼。

努力逼退眼中的泪,心口犹有极细的针在刺。

她想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啊,为什么只有晏难一个人还要受苦?

十九年...这么久,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该有多痛苦难受,如此枯乏空白的十九年,他真的重新活了么?

江逢宁伸手碰到门,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收回手,才意识自己满脸的泪,又连忙抬手去擦。

南律刚好停在台阶下,拿着一柄黑剑的手抱拳道:“殿下,人现在还未醒。”

江逢宁草草收拾回头,只剩下略微的鼻音,她回道:“我知道了。”

南律肯定是将人打晕了才绑来的,现在还没醒也正常。

不想南律接下来低头:“属下的意思是,他昏睡了六日,到现在还未醒。”

“什么?”江逢宁惊骇睁大了眼,语气都带了颤意,连忙问:“...怎么回事?”

在江逢宁没反应过来前,南律就单膝跪下来道:“属下在宣阳将人打晕后,从宣阳到上京六日,人就一日未醒来过。”

“但路上属下找过医士把脉,人并无大碍,属下也不知为何。”

“宣阳?”江逢宁面色难看,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喃喃出声:“为什么是宣阳?”

片刻,她先立即叫来一个侍女道:“快去寻陈太医过来。”

侍女应声匆忙离去。

南律就将自己到了兰符川,之后又将人从兰符川带到上京过程中的细节,对江逢宁如实道来。

他偷偷翻进晏家后院的那日,那个传闻中美若妖,艳绝脱尘的晏家公子,就安静地坐在一棵盖如华裙的巨大枫树之下。

一袭冥兰青的锦袍,垂发如鸦羽,他仅仅只是坐着,双眸无神地坐着,便已令头顶身后似火的红枫黯然失色。

南律趁无人上前,那坐在石凳上的人,不动不喊,也不看他。

南律便拿出锦囊递到他面前。

在南律看来,这锦囊大概是公主突发奇想,用来同人表达友好和诚意的东西,也许还包含了慕名的欣赏和喜欢。

但他不认为一个痴傻了十九年的人能明白。

公主只知道他生得好看,却不知道他是个不识人的傻子。

接下来正如他所想,面前的人对他、和他手里的锦囊视若无睹。

南律觉得无所谓。

他来晏家之前就已经调查清楚,这一次来,便是打定了主意将人强行带回上京。

因为公主说:“我很想见见他,你千万记得把锦囊给他,也许他就会自己来上京见我了。”

他不想让公主失望,所以正准备抬起手将人打晕。

这时一只手却突然伸向了他手上也正准备要收起来的锦囊。

南律有些意外,却也直接将锦囊给他了。

他将头转了过来,盯着锦囊看的眼睛却仍旧是呆滞空洞的,就如同前一秒他望向虚空时。

紧接着南律就把人打晕带走了。

离开兰符川的路上,人醒来不说话也不闹,南律就没再动手。

直到他带着人到了宣阳。

因为路上需要采买干粮和一些用品,他便带着人来到了城中的集市。

不曾想这一路上一直都如一具木偶般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到了街上,在他付钱的功夫便从身边跑开了。

南律追上去一把将人抓住,却险些受了他反手击过来的一掌。

南律也是此刻才知道,眼前这人习过武,而且身手并不低。

所以他不是个普通的傻子,换句话说,他不是傻子!

从手下脱离,南律便见他颀长单薄的身形跑窜在街上,又矫捷利落地绕开人群往四处狭窄的巷子里钻。

整个人抬头张皇,像是在找什么。

这一瞬间,他与一个正常人无异。

但南律看得清楚,他一双极黑的瞳眸依旧是黯淡无光的,像蒙了一层什么,将那双眼睛中应有的情绪全部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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