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王千里已经发现了偷袭他们的目标隐藏的区域,毕竟是冬天,虽然有树丛、松树和岩石做遮掩,但是,一旦暴露就很难转移。眼看满身鱼鳞甲护卫的校尉王千里右手一抬就要下达必杀令,那可是反射弓发出的带着扁平三角铲箭头的标准战箭,杀伤部位狭长,中间还有起脊,只要被命中必死无疑。这个场景也自然勾起欧阳尚康在“平定辽东”时的痛苦记忆,而且这一次还属于降维打击。欧阳尚康知道违反军令、妖言惑众的结果一定是军法处置,他还是万死不辞地拿着那只箭突然站了起来,拱礼说道:“校尉大人,且慢!我有一事相告。”校尉王千里看了一眼欧阳尚康:“你胆大包天!违抗军令者斩无赦!你的长官没告诉你吗?”牙将王青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大人,他是新近加入的新兵,对规矩还比较陌生。”校尉王千里侧脸看到王青,声调低了下来,上次在芒干水战役中王青冒死救下了被鲜卑人刺成重伤的王千里,这种过命交情使王千里必须要给王青这个面子。王千里看了一眼半山黑压压的匈奴士兵说道:“好吧,你有什么紧急情况要报告,快说。”欧阳尚康指着匈奴人射来的箭说道:“大人,这是一只猎箭,我判断正在袭击我们的只是当地的匈奴百姓,而不是正规的匈奴士兵。”校尉王千里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戎马二十多年,这我心里有数,不用你教。你到底想干什么?!”欧阳尚康回应道:“大人,既然如此,咱们要想击溃他们那是轻而易举。我恳求能否和他们贵族都尉先沟通一下,听听他们的诉求。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校尉王千里依然绷紧面部神经:“他们无法无天,劣根未改,我们堂堂大汉中原岂能受到区区几个胡人的要挟!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还以为自己就是华夏的中心。”

牙将王青走了过来拱手说道:“请大人息怒,我也认为这位新兵所言可以借鉴一下。”王千里停顿一下说道:“这样吧,你和他们沟通吧。如果不识抬举,别怪我磨刀霍霍,我是守护中原的军人,为国戍边杀伐果断是我的天职。”牙将王青扯着嗓子喊道:“山上的人听好了,赶紧放下武器,我们的校尉想和你们的首领沟通一下。”带领一千多民兵搞埋伏的是都尉呼二厨泉的弟弟呼三厨泉,一身皮甲的他把一个嘴里塞着木棍、双手捆绑的汉人顶在前面,露出半张脸说道:“我们投降入汉以来,你们依然不把我们当作大汉子民看待,甚至不当作人来对待,我们的百姓遭到鲜卑蹂躏欺辱,没有人伸张正义。我们采取过激做法实乃万般无奈。”校尉王千里看到这个局面,庆幸自己刚才听取了那位新兵和王青的建议,否则,那些被害的同胞兄弟要遭受多大的千古奇冤啊?!欧阳尚康知道,这种奇冤在中原、在边境、在塞外、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吗?!难道校尉王千里、太尉司马懿不知道吗?!“新兵”欧阳尚康看了看校尉,通过表情判断,他知道王千里应该同意他说话。于是他解释道:“这位仁兄,你无需多虑,你我素昧平生,今日见你,断定你是性情刚烈、心肠直率之人。我理解你的苦衷、同情你的遭遇。中原与塞外都是华夏一体,胡人和汉人都是大汉子民,兄弟有纷争、姐妹有分歧,实属人之常情。我们校尉大人正是顾及你我血水相连、血脉相通,才没有立马反击以牙还牙。希望你们认清形势,放开人质,放下屠刀,通过协商寻求解决之道。”呼三厨泉听完这一番话语,顿感无比亲切,从来没有人说出如此让人心悦诚服的话语,这些话语似乎已经融化了漫山冰雪和他冰封已久的心。他在匈奴也是混官场的人,他知道这小子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但无法作数,一言九鼎的人根本不是他。

校尉王千里终于发话了:“山上的兄弟们,我是校尉王千里,我们一向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请大家放下武器,我向你们保证,不会对你们采取极端行为,对你们的诉求我们也会认真对待,共同寻找解决问题之良策。”呼三厨泉一看最高长官都发话了,应该不会有诈,暂且相信他这一回,他率先放开人质,其他民兵纷纷效仿,一千多名得到自由、衣衫褴褛的人质奔涌而下,彼此帮助、相互照应。欧阳尚康这才发现,这些人之中不仅有汉人,还有鲜卑人、敕勒人、氐族人、羯族人和乌桓人。他们手牵手一起赤脚踩在崇山峻岭的冰山之上,也一步一个血痕地踩在历史的冰刀之上;他们即使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依然在凛冽之中向着温暖的南方奔跑,为他们的千秋万代踩出一条鲜血淋漓的正义之道。

在呼三厨泉的引领下,校尉王千里带着“龙马骑营”的三千人马在日落时分到达了盛乐城。盛乐城南接东西摩天岭群山,东北连着敕勒川平原,西南有金河流过,依山傍水,是连接关内到阴山南北的要冲之地,也是中原王朝的北方门户重地。就像云中郡一样,盛乐城也处于中国农业和牧业分界线上,是宜农宜牧的碰撞和交融地带,自然资源得天独厚,政治、经济、战略地位较高,兵家必争。盛乐城这种胡汉冲突的“缓冲隔离带”,人员杂居是其特色。城墙为夯土结构,平面呈现南北较长的五边形,城垣周长大约十四里,东西墙较直,东北角外凸,东西大约三里,南北长四里,城墙高达二十余尺,街道宽约六尺,中央有一个被称为大煤山的土丘。

在云中郡被胡人占据逐步遭到废置的情况下,代郡无疑就处于胡汉冲突的前沿阵地。为了避免冲突加剧,驻扎在代郡的军队只有不到二千人,主要负责太守、刺史、司马、都尉等人的人身安全以及城内治安。原来的万人兵营一直完善保留以备不时之需。“龙马骑营”三千多人的日常生活还是有充分保障的。第二天,太守杨亮召集会议就如何处理鲜卑与匈奴的冲突商量对策,汉人司马刘问、匈奴贵族都尉呼二厨泉、校尉王千里和牙将王青参加会议。校尉王千里原本极力邀请欧阳尚康一同参加,被欧阳婉言谢绝了。不是欧阳不想参加,他主要害怕大人物很多,万一认出他的真实身份,那又要生出很多事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必须要尽量保持低调,贯彻“圣人之道在隐与匿”的原则。但是,他已经向牙将王青进行了机宜面授。会议在盛乐城西南角都尉呼二厨泉名为“瓦帐”的住宅中进行。从外部看,这是一处占地二亩左右的青砖瓦房,四周庄严的围墙高约九尺,进入院落后是一堵影壁,上面画了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离影壁九尺远的西面是几间保卫室,居住了二十余名士兵负责保护都尉及其家人的安全。保卫室后面有一道只留一个门的挡墙,使之与后面的建筑进行隔开。院落中央部位建有五处穹窿顶毡房,最南面也就是最后一排就是六间青砖瓦房,主要是办公、厨房、休闲等房间。会议就在瓦房中间大堂举行。

呼二厨泉率先说道:“鲜卑人就是一群恩将仇报的狼,在他们立足未稳之时,我们匈奴人为他们建造毡帐、供应粮食、分拨马匹、治病疗伤,处处为他们分忧解难,把心都掏给他们。几十年不到,他们翅膀硬了,居然来劫掠我们的老百姓,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不会知道狼图腾的祖先是谁!”长期过着军旅生活的校尉王千里补充说道:“都尉言之有理,鲜卑人在匈奴和乌桓败落之后一天天坐大,得益于投降和滞留的匈奴人提供的无私帮助。他们理应知恩图报。轲比能都被刺杀了,他们也不吸取教训,咱们需要让他们长点记性。”司马刘问喝了一口奶茶说道:“血债血还,天经地义,但是,我还是建议以和为贵,为何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向雁门郡请兵,我是觉得轲比能身死之后,漠南一直相对安稳,此时挑起大规模战端,受害的最终还是平民。”

牙将王青根据欧阳尚康的授意,对司马刘问大加赞同:“各位长官大人,代郡之所以没有大量陈兵,目的不就是减少对抗吗?我听说有一支长期在外漂泊的几万人拓跋游族队伍近期到达云中,缺衣少穿,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干的?轲比能的弟弟软弱无能,不敢明目张胆干坏事;拓跋诘汾一向以汉族儒家文化管理云中,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想来他不会干。”太守杨亮一锤定音:“这样吧,如此大规模的劫掠行为近年罕见,不惩罚他们不可能,想办法让他们交出罪犯进行处理。我不建议扩大冲突规模。”于是,在牙将王青的提议下,大家一致同意派出一支司马刘问领衔、五十人左右的谈判小组赴云中了解事件真相,争取让他们主动交出罪犯。

欧阳尚康虽然没有参加会议,但是,会议结果却完全处于他的掌控之下。那位牙将王青真不愧是欧阳尚康的碧海青天了,说好了前来盛乐寻找亲人,现在又要跟着一起去云中找人;王青也是二话不问,好事干到底。欧阳尚康以安保人员的身份参加这个五十人小组合乎情理,不显山露水,却能如愿以偿。不到一日,这个小组就顺利抵达云中城。在拓跋诘汾的汉人军师伍万振的安排下,五十人的住宿餐饮问题得到妥善解决。经打听,近期确实从东北松州迁来一支二万多人的拓跋游族与本部进行了向往已久的汇合。司马刘问通过沿途观察以及进城之后的直觉,他对二十余万定居多年的居民还是胸有成略的,但是,对新来的游族就心里无底了。

正在学习汉族管理模式的拓跋诘汾成立有自己的锄奸队、耳目队和正法队。不出三日,真相就浮出水面,就是拓跋游族那帮人干的,领头的是都副将拓跋理。自从都大将达奚可右在龙城被夏侯玄的反间计成功消灭之后,拓跋理一直代理都大将的职责,负责游族的军事防卫。本来融入拓跋本部的游族并无军事行动,由于对合并之后军事领导的人选上出现重大分歧,游族的军事事务照常运作,等待安排。游族大人拓跋枫力已经加入本部领导阶层,对游族军务部门又疏于管理。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拓跋理预感到本部军队中可能不会让他官袍加身,他就想带着兄弟们干上最后一票。最关键的原因是,初到该地,生活拮据、手头艰难,长期习惯奢侈生活的他就想着为自己准备一些日后挥霍的钱财。

司马刘问带着谈判小组如约来到拓跋诘汾所在的云宫太华殿,宽达三尺的夯土墙高约二丈,屋顶完全体现了汉人的建筑风格,各种莲花纹瓦当、兽面瓦当和佛像瓦当十分引人注目。拓跋诘汾的汉人军师伍万振率先说道:“刘大人,事实目前也比较清楚,人赃俱获,物证、人证都十分确凿,就是刚刚南迁而来的拓跋游族所为。我们的首领对此感到非常抱歉。”司马刘问说道:“古人说得好,对待士卒像对待自己的儿子,士卒就可以跟他同生共死。但是,兵法也告诉我们,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拓跋诘汾的汉语水平不是很高,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军师;伍万振低声对他进行了一番解释,如果对士卒厚待却不能使用,溺爱却不能指挥,违法而不能惩治,那就如同对子女娇生惯养一样,无法用来同敌作战。呼二厨泉随后表达了自己的强烈愤怒和极端不满。拓跋诘汾看的特别清楚,从情绪上就能判断出来对方肯定是不依不饶,他示意坐在身边的拓跋枫力发表一下看法。拓跋枫力站立起来,按照汉人的礼仪鞠躬致歉,“各位大人,我对此事的发生深感痛心,参与劫掠的人都是我从松州带过来的部下,都是自己平常疏于管教酿成的恶果,我承担首要责任,我将辞去自己负责的乌矮真方面的所有职务,并且对契害真进行严厉惩处。”呼二厨泉还在大呼小叫,司马刘问不断示意他保持冷静,“这样吧,我们把罪犯带回盛乐既不方便也不好问刑,我们再住些日子,等待一个具体的处理意见,看看你们到底如何严厉惩处,也好回去给众人特别是受害者一个交待。”为避免节外生枝,全程参与的欧阳尚康一言未发。

盛乐谈判小组离开之后,拓跋诘汾原地召开了一个审理与协调会议。司马刘问的一番话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又让伍军师给大家进行了反复讲解,军师总结道:“简单说,就是慈不掌兵,仁不当政。”拓跋诘汾的小儿子拓跋力微不解地问道:“军师啊,您平时总是宣扬儒家以仁为治国最高原则,怎么又说‘仁不当政’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伍军师微笑着对他们进行析理,统治者对普通大众实施仁爱乃是至善,对个别严重危害社会的小人实施仁爱那就是纵容;对个人而言,克己复礼为仁,克制自己的私欲,使言行举止合乎礼节才是仁的本质,也为评判仁的内在品质提供了可以操作的外在依据;不能克己复礼的契害真为非作歹,自然也就背离了仁政的初衷,必须采取措施使其克己复礼。拓跋力微似懂非懂地看着父王,欲言又止。

一向治军松弛的拓跋枫力一再为拓跋理求情,“大人,伍军师说得对,把他们关上十几年,没收他们的财物赔偿受害者,让他们克己复礼,这样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处理方法。”拓跋诘汾始终一脸严肃,反复念叨“慈不掌兵”,看来他确实想要从重处理。伍万振原本就是从吴国避难而来,早就学会深入揣摩主子的意图,他不失时机地建议道:“大人,何不就此机会建立律令体系呢?有专人进行裁决,以减轻您的劳累。”拓跋诘汾十分好奇:“我不负责律法,由他人负责,那我不是随时可能受到审判吗?”伍万振说道:“这是发展趋势,要想长久立足,早晚要实现这样的转型,中原早就实施这种模式了。您不必担心自己受到审判,我们可以设计一个对首领的赦免条款就万事大吉了。而且律令部门一定要用自己最信任的人来负责,我觉得您儿子拓跋力微十分合适。”拓跋诘汾点了点头:“你的建议也符合我的想法,有没有震慑力比较高强的处罚手段呢?”伍万振神秘地说道:“当然有啊,实施‘族刑’,就是一人违法,全家株连,满门抄斩,甚至连其三代五代之内的亲属一同问斩。”拓跋诘汾非常吃惊,“那可是足够残忍啊!家人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受到无辜牵连呢?”伍万振有条有理地解释道:“怎么说没有牵连呢,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女不教母之错,妻不贤夫之过,夫不德妻之错。中原很早就实施这种刑律了。”拓跋诘汾又征询了长子秃发匹孤和小儿子拓跋力微的意见,他们俩也认为,要取得持久统治,律令必须严格,土匪、流氓等野蛮习性不改,难以在民众中获得长久拥戴,更无法扭转拓跋鲜卑在汉人心目中的形象。这进一步加剧了拓跋诘汾想用重典处罚拓跋理的心思。伍万振又旁敲侧击地说:“贸然推出重典必须要师出有名。”他说完贴近拓跋诘汾的耳朵提出了一个方法。

司马刘向带领的五十人小组没有等到处罚结果,却等来了一个到坝山举行祭山大典的通知,说是活动结束之后才能告知处理结果。欧阳尚康本来心急如焚要去找拓跋真,一听说只有举行完祭山典礼之后才见分晓,他觉得有些玄妙,这与祭山祭祖有啥关系呢?又不是东征北伐,也不是拜风求雨,更不是娶妻得子,所以他决定跟着看看这个“老郎中”想为大家开出什么药方。祭山地点在离云中城四十余里远的坝山,三年前已在海拔三百丈的山上修建了祭坛。连续三年祭天都是在四月春暖花开的时节,今年增加一次冬季祭祀,听说有一群汉人也参加,大家都觉得比较新鲜,即使是数九寒天,路两边还是挤满了围观群众。拓跋真来到云中以后第一次遇到如此盛大的活动,也在离城两里左右的路边驻足观望,她转世也不会想到欧阳尚康今天会跟在这支富丽堂皇的队伍里面。负责护卫任务的拓跋骑兵队阵容严整、斗志昂扬,煞是壮观。人马具甲的装备更加彰显出庄严的仪式感,骑兵的盔甲由两裆铠甲衣、左右披膊、左右腿裙、盆领和铁盔组成,这些铠甲使用铁质札甲片缀合而来;马匹身上还有马胄、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组成的马铠,这些马铠由细长的铁制柳叶甲片构成。谈判小组的护卫人员也骑着马跟在拓跋骑兵后面,欧阳尚康走的更加靠后。

在八匹汗血宝马的牵引下,拓跋诘汾的马车从云中城向着坝山驶去,陪同人员有自己的夫人、儿子和胡汉两位丞相。小儿子拓跋力微由于传言是其父亲与天女所生,显得尤其富有神话色彩,灵光附体。一个时辰左右,祭祀队伍就到达了坝山山顶,祭坛借鉴中原皇家的规制,礼制建筑的主体是一个三层圜丘,土筑的大型环形基座宽大又气派,祭坛上代表天神的七根木柱直冲云霄,整座建筑庄严而肃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欧阳尚康觉得,这个形制具有显而易见的中原祭天特色,又与鲜卑祭山精妙结合,由此也体现了鲜卑拓跋接受中原传统礼制、融入华夏民族的决心。

女巫达奚执掌主祭权,所有人员全部按照女巫指示行事,她手持皮鼓沿台阶走上方坛,手舞足蹈。拓跋诘汾首先下拜,夫人、儿子与参与仪式的所有官员接着依次下拜。女巫达奚随后使劲摇动皮鼓、晃动脑袋、闭紧双眼、仰天大叫,说是与天神和祖先进行灵魂交流;她要求拓跋诘汾再次下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几名侍卫宰杀祭坛前的牛猪羊,分割后悬挂在木柱上,女巫达奚将酒洒在上面敬神。众人再拜,洒酒七次,拜七次;众人依次退出后,拓跋诘汾骑马绕坛三圈后下马,女巫达奚走上前来与其耳语,传授天机。祭祀完成后,拓跋诘汾发表了讲话:“各位臣民,经过几代人孜孜不倦的努力,我们鲜卑人的声望与口碑日益好转,如今再次出现害群之马,劫掠匈奴财物、残害匈奴子民、凌辱匈奴妇女,此等行为实乃十恶不赦。今日举行祭天大典,我就是要向天神请示如何处罚恶贯满盈的罪犯,天神已经做出指示,要夷灭三族,以儆效尤。”众人无不满脸惊讶,这回的惩罚是要实施“族刑”,要搞株连,满门抄斩。这在拓跋鲜卑惩处犯人历史上还是头一遭啊!这也让盛乐谈判小组无不张嘴结舌,既佩服拓跋诘汾对内刮骨疗毒的勇气,又对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实施严刑峻法感到深深忧虑。欧阳尚康彻底明白了本次冬季祭祀大典的真正目的,就是对自己滥杀行为文过饰非。他知道,这一定是汉人避难军师伍万振的主意,顿时对其萌生了极大的厌恶,中原儒家“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光辉思想不去传授,反而教唆别人逆时势而动,学习那些反人性的糟粕。

最让欧阳尚康揪心的事立即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夷灭三族呀,对拓跋理灭三族就意味着拓跋真一家也在劫难逃啊!那得赶紧找她去,火烧眉毛的事情,一刻耽误不起。他立即找到王青:“兄弟,我有急事要回到云中城,我先走一步。我和你就此别过了,谢谢一路上对我的保护和照顾。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王青问道:“好啊,你已经找到亲戚了?”欧阳尚康骑在马上点点头,来不及过多寒暄,调转马头向云中城赶去。北风在耳旁呼啸而过,头盔也是早已掉落冰硬的地面摔的粉碎。此时的拓跋真还没有离开,她想再次领略一下这种难得一见的盛景,为自己苦涩的生活平添一缕秀色。她正眺望着等待着八匹汗血宝马闪亮而过呢?忽然看到一匹的卢马飞驰而来,越看越觉得这个身影十分富有魔力地冲击着她的双眼,纷飞的长发、诱人的气息、悦动的身姿似乎勾起她沉积在心底两年之久的一份渴望;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更加确信了,这不就是当年在老哈河策马踏水的翩翩少年嘛!不知那儿冲出来的勇气,她不顾执行防卫任务士兵的呵斥,一下子跳到道路中间,迎着战马一边招手一边大叫一声:“康弟弟!康弟弟!”正在飞奔的欧阳尚康一看有人在拦他,声音还比较熟悉,欧阳尚康上天入地也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遇上拓跋真真姐姐,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上天开了眼,让他加速来拯救真姐姐。但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襦袄,下身穿着羊皮做成的小口膝部加缚的裤,脚上穿着短靴,戴着垂坠长裙帽。不仔细看还差点沒认岀来。

侍卫兵迎着拓跋真刚想抽岀长刀,一看她居然认识来自汉族的士兵朋友,那张张开准备开骂的嘴又合拢了。欧阳尚康赶紧勒紧缰绳,跳下马来,一手拉着马绳,一手拉着拓跋真的手往回走。就这么迎着风雪走向云中城,走向一个没有羁绊和束缚的伊甸园。真姑娘嗔怪道:“你这是干嘛,就知道让人家赶路,咱们就不能说说话嘛?!”欧阳尚康还是只顾着拉着她往回走,走到这条大路拐向一条小路而又无人的地方,突然停下来用双手扶着她的胳膊,仔细端详着她。真姑娘摇动身体说道:“干嘛那么看人家,搞的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欧阳一把把她搂进自己宽厚的胸膛之中:“真姐姐,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你过得还好吗?”说完低下头吻了一下她那冻得通红的脸,并把她的手拉上来抚摸自己坚毅的脸颊和耳朵。她控制不住自己像北风一样野蛮的冲动,扬着头就用凉爽的嘴唇贴到他的脸上,然后滑到他的唇边,舌头一猛子就钻进他的嘴里,她太希望得到康弟弟的滋润了,她两年来所有的辛酸、痛苦和绝望此时都凝聚在舌尖上,在他的嘴里疯了一样的搅拌,这确实是想念,想念他们之间烈焰燃烧之后留下的灰烬和浓烟;是控诉,控诉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留下她独自承受岁月的颠沛流离;是回味,回味凤凰山斑驳的云影和绵长的阳光在彼此身体上留下的印痕。她完全忘记了那个拂尘白发老头对她的叮嘱,她在想,为什么让我离开他,这就是我的男人,我为什么不能据为己有。男女之间就是这样,一万次承诺的离开与分手比不上一次见面的干柴与烈火。他们毫无顾忌地拥立在塞外飘飘洒洒的风雪之中,那么没有压迫,没有世俗,也无需岁月当歌!

一阵寒风吹来,欧阳尚康骤然被吹醒了一样,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嘴唇轻轻地离开她的唇边,看着她说道:“咱们赶紧回家,你阿娘在哪里?”拓跋真本来还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一下子被欧阳带回到如此刺骨的现实之中,“怎么了嘛?!我们就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嘛?!你是不是要随军离开了。”欧阳尚康着急地说:“什么随军离开,我要带你一起离开,先别问那么多,咱们赶紧回家去,再晚就来不及了。”欧阳尚康一脚就跨上马,就要拉她上来,她有点生气:“你不解释清楚,我不跟你走,你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五迷三道。总得让我知道缘由吧?!”欧阳尚康又跳下马,再次捧起她的脸:“真姐姐,你表哥拓跋理是不是因为带队抢劫被抓起来了。”拓跋真说:“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原来他们总这么干,也是不用两天就回来了。而且,别的部落不是也这么对待我们吗?我早年在根河那会儿,还差点被敕勒人抢跑了呢!”

欧阳尚康急切地说:“姐姐,那是从前,你们怎么无法无天没人管,你们的大人又总是纵容姑息大家。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前这位大首领就要把他杀头了,还要连坐他五服以内的近亲属。”拓跋真往后退了一步:“你吓唬谁呢?康弟弟,你当我三岁小孩呀!他那点事,至于处死吗?!再者来说,我和阿娘又没有违法,怎么可能还让我们承担责任呢?!”欧阳再急也无济于事,眼看无法让真姐姐信服,就换了语气:“我解释的再多也没有用,咱们先回家,我想看阿娘,我想她了。”拓跋真嘟着嘴,跟着他上马直奔拓跋游族居住区,风雪长天,行人稀少。

一进家门,欧阳尚康看到阿娘达奚山正围在毡房中央炉子旁边,长长的烟囱如同一个希望的通道,直插云宵,排岀的不是毒气,而是穷苦人家对未来的向往。见到欧阳来了,老人布满皱褶的脸部肌肉翕动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欧阳先说话了:“阿娘,我来看望您和真姐姐了,您身体还好吧?”阿娘多少有些糊涂了,经历漫长的迁徙,多病的身体缺医少药,自然是江河日下。但她还能认岀欧阳尚康:“孩子,你来了,还在当兵吧?真真总是念叨你呢。”阿娘达奚山看到欧阳尚康还穿着铠甲,这么问道。欧阳尚康点点头,也没有过多进行解释,转而把真姐姐拉进内室,低声说道:“我也不想和你过多争论,时间也来不及。你表哥他们家在哪儿,咱们带着阿娘一起到他家附近看看,如果确实如我所说,你和阿娘立刻跟我走。”他边说边把她搂在怀里,又哄又骗,磨了半天,真姐姐才说:“好吧,咱们去看看。”

欧阳尚康和真姑娘从内室岀来,没有见到老太太,四处寻找,毡房里没有人影,他们俩走岀毡房,看到阿娘蜷缩在一堆木柴旁边,那么孤单,全身落满雪花,整个天空的阴暗仿佛就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拓跋真走上前去:“阿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屋里暖和啊。”阿娘没有说话。欧阳尚康也有些困惑。等老太太进了毡帐,他拉住真姐姐:“是不是阿娘不喜欢我来吧,还是我哪儿做错了?”真姑娘有点娇羞地说:“什么呀,她肯定是想让咱俩单独呆会,给咱俩腾地呢?!她觉得自己呆在房内碍事。”欧阳尚康说:“哎呦,时间紧迫,多给阿娘穿点衣服,咱们走吧。”真姑娘又有点反悔:“能不能不让阿娘去啊,外面太冷了,几里路呢!”欧阳心里万分清楚,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会多一份危险。在当权者眼里,死亡只不过是让某种仪式变得更加高尚的一种借口,贱民生如草芥,生死都不入法眼。欧阳以从未有过的坚决严辞拒绝了她的提议:“你们的首领今天举行祭天大典,实际上是为你表哥五服之人举行的葬礼,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为杀人寻找的一种心灵慰籍,为自己子孙万代的统治打造根基。快走吧,这个家也许你再也回不来了。”

拓跋真哭着开始收拾行囊,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本就一贫如洗,终究一无所有。她拿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琥珀,只见一只糊蝶张开翅膀静静地躺在其中。欧阳尚康拿在手里,反复查看,那只糊蝶曾经拼命挣扎的身影展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人的命运其实就是一只琥珀中的小动物,当松油粘住的那一刻,还感受不到危险,也许不会抗拒,时间一长,挣扎也就失去了意义。千万年以后,人们才发现,那些曾经辉煌的生命,现在依然能给人们带来芬芳。拓跋真把它蔵在口袋里,又用针缝上,害怕它丢了。几只羊肯定是带不走,那匹老马倒是舍不得放下。拓跋真把能穿的衣服都给阿娘穿上,又把她扶到马背上,欧阳尚康拿了一个马褡子搭在他的那匹马背上,真姑娘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走向风雪深处。他们岀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三个人拉着两匹马,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行走,到达表哥家的后山。他们把马拴到离山头较远的一棵桦树上,把阿娘安罝在一堆木柴垛子旁边。她拉着欧阳尚康躲在一棵高大的松树后面,他们蹲在雪地里,前面刚好还有一排树丛。他们屏住呼吸,盯着表哥毡帐门口的动静。半个时辰过去了,除了几声羊叫和狗吠,什么情况都没有。太冷了,拓跋真来回跺脚,她又到柴堆那儿去看看阿娘的情况。又过了半个时辰,她有点扛不住了;欧阳尚康紧紧抱住她,用脸贴住她的耳朵,帮她增加温暖,让她再坚持一会。正在此时,欧阳尚康看到毡帐左边几百尺远的地方岀现一些火把向这边移动,他捂住真姐姐的嘴,小声说道:“凶多吉少了。”一会儿功夫,打着火把的人群已经到达毡帐了,足有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表哥家门口大呼小叫,伴随着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喊叫,欧阳尚康知道拓跋诘汾为了自己和后代长久统治拓跋鲜卑,还是要用拓跋理几代家人和亲戚来祭奠。真姑娘清晰听见表哥爸爸的吼叫:“我去,我陪儿子去死,他的错误都是我没有教好,你们放开孩子,这与孩子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不能滥杀无辜。”

又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声音传过来:“你儿子罪大恶极,杀人劫掠,强奸放火,罪大恶极,必须要严惩。首领今天已请示过天神,天神让首领把你们家夷灭三族,谁也不能放过。老家伙,想死还不容易,一会成全你。”拓跋真非常恐惧地说道:“这不是中原地区才有的酷刑吗?怎么我们鲜卑家庭也能遇上呢?”欧阳一句话也没说,不断地抱着她进行抚慰:“走吧,再晚了,他们一定能追上咱们。”真姑娘叹息道:“天地这么大,没有我的一砖一瓦。”欧阳也已设计了一条逃跑路线,现在绝不能向着通往盛乐的方向跑,而是朝其他方向跑,他选择了沿着敕勒川草原向东逃走,虽然人烟稀少,但是骑马能节省很大体力。欧阳尚康迅速脱掉铠甲,冷是冷点,但是,行动会更加便捷,而且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生猛的风和凶猛的雪把敕勒川平原变成了一片荒原。

尽管他们俩都会骑马,但风雪阻拦还要带着阿娘,行进的速度不是很快,走了大约两个多时辰,阿娘体力明显不支,马儿也有些吃不消了。欧阳尚康刚好看到此处平原的西部边缘有一个村落,在雪夜十分显眼,他们决定去那里投宿,走进村子,欧阳尚康看到村里大多是土筑瓦房,他也顿时缓了一口气,是汉人为主的村庄。赶紧去敲最北头一户人家,明明有亮光,却没人开门。他又接连敲了三户人家,就好像事先商量好一样,没人应答。欧阳尚康心想,这样不行啊,继续前行肯定要出人命的;也许换一个女的敲门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他招呼拓跋真过来敲门。说来也怪,这是靠近村子中央的一户人家,一位青年妇女居然打开了房门。欧阳尚康马上迎了上去:“大姐,您好,我带着姐姐和阿娘想到盛乐宫投奔亲戚,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我们想在您这里暂时歇歇脚,您看,能行个方便吗?”大姐见是两个胡族女人和一个眉清目秀的汉族男人,人困马乏的,戒心降低很多,不慌不忙把他们让进屋内:“你们先进来休息一下,把马赶到马棚吧。”欧阳尚康让阿娘和真姐姐先进去,自己把马拉到马棚,拴在一匹黑马旁边。

这名三十出头的青年妇女名叫上官云,是一个菩萨心肠、热情好客的女人。她招呼三人围坐在炭炉子旁边,给他们倒上热水,又拿岀一块玉米饼分给他们吃。经过了解才知道,这个村子原来叫袁李村,有三十多户,大多为汉人,早年曹操对袁绍火烧乌巢、十面埋伏,尤其是决漳水灌邺城,征战七年有余,战尸千千万、饿尸上百里,邺城郊外百姓为躲避战火一路北逃于此,逐步形成这个村庄。曹操在平定三郡乌桓时又逃来几户乌桓人,前几年又搬来几户匈奴人,匈奴人、乌桓人和鲜卑人先后统辖过这个村庄,目前归云中鲜卑人管理,现在的村庄名字是敕勒川第五邑落。在司马懿“平定辽东”之前,上官云父母带着全家七口人死里逃生,逃到此地。上官云的丈夫前几年被一群鲜卑人抢走了,说是给人家当男人了。听到这里,欧阳尚康问道:“抢走你的丈夫给别人当男人是什么意思?”别看欧阳尚康对汉族典籍和人文应付裕如,对胡人社会脉络和习俗习惯只是略知一二。上官云释然地说:“胡人这些年穷兵黩武,男丁战死无数,女人不是很缺,为延续鲜卑人口,他们就抢掠成年男性与胡人妇女结合,生儿育女。汉人男人又听话又能干还有文化还顾家,成为他们掳掠的主要对象。对待汉族男人,他们就像养一只高贵的小动物一样。”真姑娘看了几眼欧阳尚康,心想,我当初在松州应该让表哥把他抢过来不就一了百了嘛!欧阳尚康一看真姐姐那种内涵深刻的眼神,把手往火炉子上烤了一烤,抬头说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呀?!”上官云似乎明白了拓跋真的意图,指着欧阳说道:“像你这样式的,过不几天就会被鲜卑贵族娘娘相中,肯定会被抢走。你可得小心啊!”欧阳尚康直直身体,开玩笑地说道:“你们可别打我的主意啊?!我是士官啊,我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上官云笑着说:“他们看人下菜,你要是军队士兵,除非投降作为战利品归他们所有。正常情况他们是不敢下手抢人的。”屋内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许多。

他们三人只顾说着话,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上官云赶紧把老太太安置在自己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旁边睡下。拓跋真问:“姐姐,你怎么不想回到幽州呢?”上官云叹息道:“回那儿还不如呆在这儿安全呢,至少能活个命,辽东那边前几年就被屠城屠村了,整个城整个村的人都没了。我们是跑得早、跑得快,要不然也同样成为辽河之鬼。造孽啊!上天怎么也不惩罚那些杀人恶魔呀!”欧阳尚康低下头,刚才的神采荡然无存,这事他亲身经历过呀!这两个女人都不会理解他此刻心如刀绞的痛苦。拓跋真也不由得感叹道:“这个屠城屠村与族刑株连是一个性质,为何要这么残忍,何时才能等到朗朗青天啊?”欧阳尚康沉郁着脸说道:“所以啊,我们一定要反抗暴政,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暴政都应该被推翻,受到唾弃。”拓跋真向欧阳尚康使了个眼色,两人几乎意识到,只顾上义愤填膺了,差点把自己的底细都透漏出去了。长期在民族夹缝中生存的上官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绝对不是迷路那么简单,但她也凭直觉感到他们不是坏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以逾越的困难。当然,她也不想深问。人生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境遇,我们何苦要刨根问底呢?既然眼下解决不了,就不必再给人平添忧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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