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传令下去吧。让血武卫们将抓来的百姓全放回去,不可死伤一人。”
“另外,此时应有一行数十人正从城外往南渡城而来,你也吩咐下去,遇上他们不得阻止为难。等到他们进入南渡城,便安置好他们,然后带一个叫陆鸣的人来见我。”
法海语气依然平淡,如是对许宗道。
山谷村民们有陆鸣和一队孽火夜叉随行护卫,法海并不担心他们的安全,他额外提一句,是为了不让城外的血武卫出现太多的无谓死伤。
虽说那些血武卫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无辜之血,若有伤亡也算罪有应得。
但这个世道如此,自己既然已经拿下了南渡城,就没有坐视无谓争端发生的必要。
那些人身上沾着的血,便让日后理事的人来处理吧。
许宗是个识时务懂分寸的人,对此没有任何多余的意见,也没有多问什么,转头便将命令传达给了他的护卫们,命他们立即传达下去。
传达完了命令之后,许宗回到法海身边,恭恭敬敬侍立:“大人,已经全安排下去了。”
法海点点头,然后侧身伸手,朝远处的一幢高楼指去,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在他的视野之中,那座高楼内外都充斥着一片浓郁到近乎实质化的血怨之气,简直如同一片血海,笼罩四方,看上去既恐怖又诡异。
许宗随着法海指引的方向看去,顿时一愣,随即道:“那里……是磨坊。”
“磨坊?”法海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用来提炼血精的血肉磨盘?”
许宗点了点头,见法海仍皱着眉头,立即面色一肃,又道:“您放心,刚才我已经下令了,让磨坊立即停下,还活着的人,也都安排人放回去了。”
“带我去那里看看。”法海闻言点点头,道。
许宗前面带路,几名护卫想要跟上,却被他拦下:“都回去吧。我跟在大人身边,能有什么危险?”
几名护卫欲言又止,看了看许宗,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法海,目光微妙。
最终,法海随着许宗前往磨坊,而那几名护卫则是远远吊在他们的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
“看来,他们很敬重你啊。”走在路上,法海突然说道。
许宗笑了笑,道:“我不过是曾经给他们提供过一些小小的帮助而已,后来他们便自发地向我靠拢过来。”
“当然,我也没有拒绝他们。”
他低声地笑了笑,似自嘲又似讽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种软弱无力的人,就像是朝不保夕的浮萍一样,或许聚集在一起报团取暖,能够让我们多出一点生存的机会。”
“那也不错。”法海回头看了看那几名一直保持警惕的护卫,点了点头。
说话间,两人穿过一座座如诗如画的庭园,一条条美不胜收的廊桥,东转西折,很快便走出了这座雕梁画栋的城主府。
然后,沿着一条石径小道,一路向下,很快到了山脚,进入到南渡城的建筑区内。
他们行走在一条安静到死寂的路上,道路两旁有不少的屋舍,法海随意地左右打量着。
这些屋舍,有的是一副久无人迹的模样,已不知荒废多久了。
而有的,则是散发着一股子新鲜的血腥味,从这血液的味道就可以闻得出来,它的主人应该不久之前还活着。
许宗时刻都注意着法海,见他似乎对这些屋舍有兴趣,便主动开口介绍起来:
“这些屋舍,都是供那些依附血武卫的帮派人居住的。这些帮派,本来用得也算顺手,平时处得也算愉快。”
说着,许宗摇摇头,脸上露出一副可惜的神色:“可惜也是倒霉,偏偏遇上了这一茬事,燕宗源被风和州主逼急了,正愁血精不够,他们偏偏要凑上来……”
“唉……”说到最后,许宗叹息一声,摇摇头没再继续说,面上流露一抹哀色。
或许这便是物伤其类,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身份与这些帮派的人也没有两样。
“那些看起来荒废很久的屋子是怎么回事?”忽然,法海开口了。
法海一开口,许宗立马回神,扫了一眼,又是满脸怀念:“那些屋子啊……本来是给天龙帮的帮众居住的,他们的帮主武道修为很强,和当时的燕宗源同样是宗师境,担任南渡城血武卫大统领之位。”
“但后来,他接受不了血灵税,所以发动了叛乱,想要刺杀燕宗源,但他不知道的是,当时燕宗源的武道修为已经悄悄突破了大宗师。”
“他死在了燕宗源的手上,而他的帮派也被覆灭,所有人都被杀了。后来,他们留下的房子也没人住,久而久之就荒了。”
说到这,许宗面上的怀念之色更为明显:“说起来,在那场血雨前,世道还没变成这样,我和他都是在朝廷为官,说起来也算是同僚,只不过一文一武,属地不同而已。”
说着,他又自嘲一笑:“俗话说:武死战,文死谏。老陆这武官,倒是做到了死战;可我这文臣,却是贪生怕死,苟活至今,真是枉费了满腔的圣贤书啊!”
“实在可笑……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许宗便大笑了起来,笑声既是自嘲,又见凄凉,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一直紧紧跟在后面的那几个护卫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快步靠拢上来,要看看究竟发生何事。
此时,法海却道了一句佛号,然后道:“恋生畏死乃人之天性,并无甚可笑之处。”
“若是你在活命之时,更能顺便救得哪怕一人之性命,也是功德一桩,更是无可指摘之处。”
法海那平静的声音仿佛潺潺的流水,带着一种宁静的韵味,淌入了许宗的心头,让他心神为之一清。
大笑声停下,许宗表情恢复过来,对法海拱手一礼,歉意道:“方才小人一时情绪上头,举止失状,有些失礼,大人莫见笑。”
“另外,也要多谢大人方才相助,否则只怕在下心气郁结,命不久矣。”
法海一摆手:“小事而已,这个世道,多一个你这样良知尚存又能做事的人,总是一件好事。”
“另外,贫僧法海,你不必再称呼贫僧为什么大人。”
许宗点点头:“在下明白了,那便称法海先生吧。”
“随你吧。”
两人说话间,几名护卫也靠近过来,许宗将他们安抚之后,继续前进。
穿过一条又一条毫无生机的街道,又走过一条大路,终于,在大路的尽头,一幢高楼矗立眼前。
他们的目的地——血肉磨坊,到了。
在磨坊的门口,是十多名血武卫分两排列队守卫着,在他们中间的通道上,是一个个身上锁着镣铐的人正从磨坊的内部鱼贯而出。
人数很多,甚至连成了一条络绎不绝的长龙。
显然,许宗传下的命令被很好的贯彻执行了。
虽然这些血武卫完全不明白放人这种行为是为什么,但是他们依然听话照办,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许宗在南渡城的威望。
“大管家来了!”
“大管家好!”
这时,有血武卫注意到了许宗和法海的到来,两名似乎是正副小队长的血武卫走了出来。
“于老三,周老四,今天是你们两个带队在磨坊执勤啊。”许宗笑着走上前去寒暄道。
“是啊……大管家,刚刚你的近卫过来传令,说是所有抓来提炼血精的人全都要放了,这事儿是真是吧!没搞错吧!”姓于的队长一看见许宗,立马凑上来问道。
也不是他多疑,实在是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听过。
进了血肉磨坊的人还能活着走出来?!对他们这种经常会轮换值守磨坊的血武卫而言,根本是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想过的事情。
然后,他们便看见许宗点了头,然后说道:“你们收到的命令没问题,是让放人。”
那两名血武卫立马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又是满脸费解,一人压低了声音,凑近许宗身边,道:“怎么?燕城主被大统领传染,也发癫了?不会吧。”
许宗面色一肃,直截了当地道:“燕宗源已经死了。”
然后,在两人错愕的目光之中,许宗目光落在法海身上,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记好了。现在,南渡城里做主的是法海先生。”
那两名血武卫小队长先是一惊,而后满脸迟疑地看着法海,似乎一时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许宗看他俩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像两根木头,知道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赶紧有道:
“杀死燕宗源和谢大统领的,正是法海先生,你们要明白,燕宗源和谢大统领在法海先生面前,就像两只蝼蚁。所以,好好听令做事,你们应该知道怎么选择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这俩人反应再慢也回过味来,道:“属下明白。”
然后,又对法海行了一礼:“法海大人。”
对此,法海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对许宗道:“我不会在南渡城留太久,而且理政之事也并非我所擅长,所以南渡城的政务依然由你主理。”
“不过往后都不必再交什么血灵税了,更不必杀人提炼血精。”
许宗闻言顿时大惊,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法海:
“先生,您是要我们违逆血帝吗?!但是……”
他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但他的心思几乎已经完全写到了脸上,法海又怎么会看不懂呢?
于是,法海道:“那些事情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你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做好南渡城的民生大计,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好好过日子就行。”
话落,许宗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法海没有让他开口,继续道:“你要明白,你无法违抗血帝,那也同样无法违抗我。”
“所以,做好你的事情就是,其他的事不需要你来考虑。”
法海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许宗自然明白,他点点头,面颊之上显出几分紧绷,声音都变得艰涩了几分:“我明白了。”
他已经明白面前这个名叫法海的人想要做什么事了。
悄然无声间,一种期盼,隐隐约约自他的内心深处生出,虽然微小,但实实在在的存在。
法海颔首,然后转头看向眼前埋葬了无数人的磨坊楼,对两名血武卫小队长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们两个进去看看。”
两名小队长立刻回到岗位,安排那些从磨坊内部出来的人有序离开。
而法海则在许宗的带领之下,从一扇侧门进入了磨坊之中。
刚踏进磨坊一步,一股浓郁到近乎黏人的血腥味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许宗的鼻子,他脸色顿时剧变。
他是南渡城实际上的主事者,这座磨坊也是在他的主持下建造起来的。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所以如非必要,他是绝不会来这个地方的,更极少踏足这磨坊内部。
今日这一进内部,刺鼻的血腥气来得猝不及防,简直像是一大股浓稠的血浆猛地灌进了他的鼻腔,那种腥甜恶腻的感觉,令许宗立时胃部翻涌,几乎当场呕吐出来。
就连一直如古井不波的法海,也是不由面色一动,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但好在他修养深厚,更兼见多识广,马上便适应下来。
毕竟,他不是那些在寺庙间一心闭门诵经茹素的僧人,他曾游历天下,降妖伏魔,惨烈景象也未曾少见。
直至后来接了金山寺的方丈之位,修持日渐深厚,便少履红尘,常居清净之地,如此血腥之境,已是多年不曾踏足。
今日虽猝不及防,但也很快适应。
法海袈裟一卷,门扉窗格洞开,阁楼之内清风席卷,将这刺鼻血腥送出。
几人听见动静,快步过来查看,见到许宗,匆忙行礼:“大管家。”
“做你们的事。”
许宗将人打发走,领着法海向阁楼最中心而去。
到了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空洞,这空洞范围几乎占据了阁楼百分之六十的面积,站在空洞边缘的围栏后面朝下望去,从上往下,是层层叠叠的楼层。
而在所有楼层的尽头,也就是这座阁楼的底下最深处,则是一方巨型磨盘,磨盘四周边缘皆留有深深的凹槽,凹槽已经被一种干涸的暗红色液体覆盖,看起来黑红沉郁。
除此之外,在那沉重的黑红色间,也不时能看见一些细微的白色碎片,混杂在黑红液体间,不知何物。
“这就是用来提炼血精的血肉磨盘……”法海侧头,看了许宗一眼。
眼力明晰如他,如何看不出来,那干涸的黑红之液,分明便是人血,不过是干涸发黑的陈年旧血与红色的新鲜血液混合覆盖到了一处,所以显得又黑又红,而那黑红间的白色碎片,分明是人的骨骼没被彻底碾磨破碎留下的渣子,残留在那凹槽当中。
而且,到了这个地方,他便可以确定,自己先前以法眼所见到的那一片血怨之海,正是从这磨盘之下发源而出。
所以,他虽然看似是在询问,实则已经确定。
二许宗不通武道,无法以目力看清楚那磨盘的细节,但是即便如此,他对这个磨盘的用处也再清楚不过。
他伸手扶住面前围栏,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颤抖得不那么明显,开口回答法海:“没错,就是它。”
许宗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话落,他仰起头来,背过身去,再不敢多看一眼。
他不敢看,法海则是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那一方沾染了无数血腥的磨盘。
“那磨盘下面,还有什么东西?”
忽然,法海眉头一皱,对许宗问道。
许宗一愣:“磨盘下面,就是储存血浆的池子,还有将血浆提炼成血精的锅炉,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
法海闻言,却是皱眉愈深:“所以,那磨盘之下,最多的就是血……”
许宗点点头,也注意到了法海的异状,便问道:“先生,怎么了?”
法海眉头紧锁,但没有回答,反而道:“许宗,伸手来,我需借你血液一观。”
许宗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听话,伸出左臂。
法海抬手一点,许宗只觉小臂一阵清凉,一滴滴殷红的血珠从他的皮肤下面逐渐渗透出来,等到约莫汇集了十来滴鲜血化作一粒血珠,清凉之感顿消,法海的声音也再次响起:“好了,放下吧。”
如此奇妙的取血方式,许宗前所未见,不由心中啧啧称奇。
同时,他也好奇法海想要做什么,便看向法海,却见法海则是心无旁骛地注视着他指尖上那一粒血珠。
他双眼之中,有一点淡淡的金芒浮现,端的神奇无比。
许宗也看向那血珠,但是怎么看,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然而,法海的表情却是时而皱眉,时而舒展,似乎看见的不仅仅只是一粒血珠,而是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戏一般。
“……”良久,法海幽幽叹息一声,一抹金色火焰炸开,将那一粒血珠灼烧至消散于无形。
许宗等待许久,见法海似乎有所发现,立即看向他。
但法海似乎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反而又问道:“许宗,多年之前,天降七日血雨,你是否曾沾染过那一场雨?”
法海不说,许宗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点头回答:“当然。那一场血雨,令病者愈,残者康,弱者壮,所有人都觉得是天降赐福,不只是我,应该当时的所有人都曾经去雨中沐浴过。”
“果然如此……”法海又叹息了一声,没再多说,而是离开了这座血腥累累的阁楼,立在外间,昂首向天,似乎赏月,似乎问天。
许宗一头雾水,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紧紧跟在法海身后。
夜空茫茫,杳无尽头,法海静观。
许宗满心疑惑,但却不敢打扰。
良久,忽有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是先前见过的血武卫小队长,他恭敬一礼:
“法海大人,大管家,磨坊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全部送走了,但是在磨坊下面,存放着大量血精,属下不知应该转移至何处?”
血精……
许宗没有开口,而是看向法海。
法海回头,语气平淡:“血精,一颗也别动,全都留在里面吧。另外,去撤离这座阁楼里的所有人吧。”
“是。”血武卫小队长闻言一惊,显然没有想到是如此,但仍听从命令。
他离去之后,法海原地闭目垂帘,沉心静气。
而许宗也是在这短暂相处的时间里,略微摸出了一点法海的性子,至少知晓对方并非暴戾之辈,不会因三言两语便随意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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