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也大着胆子凑了上来,追问着自己的疑问:“先生,您刚才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法海睁眼,注视着许宗,眼神之中带上了怜悯。
许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法海开口了:“磨坊里面,除了血腥味,还有一种极度深沉的魔性在弥漫。”
“魔性?”许宗闻言眉头一跳,他的心有些提起来了。
而法海的声音依然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而且,这种魔性非常内敛,潜藏极深,又非常细微,如非有心详查,是绝难发现的。”
“若非是这座磨坊之中死了太多的人,积下太多的血,令这些魔性开始聚集并且融合壮大,恐怕我也难以发现。”
“而这里魔性的源头,正在那座磨盘之下。”
“磨盘下……血池?血精!”许宗眉头跳得更是厉害,脸色也变了:“所以,先生您怀疑那种魔性,潜藏在人的血液当中。”
法海也不讳言,点头承认,道:“对。所以我取你的血来验证。”
“那验证结果呢?”许宗的脸色发白,这下子,他想起了很多:血雨、暴乱、扭曲、疯狂、灾难……
法海轻轻叹了口气,说出了令许宗脸色煞白的话:“我在你的血液之中,同样察觉到了那种魔性,即便它还要更加细微千万倍,但是有心探究,还是可以发现的。”
“这……那这魔性,会对人产生什么影响呢?”许宗脸色更白,但仍旧追问。
法海朝四方看看,语气平淡:“虽然还未细究,但沾染魔性者,无非是扭曲心性,邪念丛生;更甚者,则是心灵与躯壳皆发生异变魔化,乃至非人成魔,皆有可能。”
许宗呆住了,没有再说,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法海也没有打断他,而是抬头再看了看天,想起了这个世界一切动乱的起源——那一场天降血雨。
天降血雨,凡沐浴者伤病痊愈,体质增强,而血雨之内,蕴含魔性,凡沾染者,必受魔性所染。
如此光明正大魔染天下的操作,法海过去从未耳闻,毕竟浩浩神州,正气长存,高人无数,若有什么邪魔敢如此作为,必受天下正道诛灭。
而这个世界,则是根本无人阻止,轻而易举便让世界变乱到如此地步,或许这便是世界的参差吧。
但无论怎么说,自己既然来了,就绝不可能不管。
等到最后一人从磨坊里面离开,整座阁楼彻底安静下来。
法海回首,望向这幢吞噬了无数人,以至于魔性缭绕的阁楼,一朵金焰升腾于指尖,而后飞速暴涨,化作一朵人脸大的金光火莲。
法海手掌一动,将这朵火莲丢入阁楼之中。
刹那之间,金色的火光由内而外飞速蔓延扩张,顷刻之间已遍布整座阁楼上上下下。
冲天火焰窜起,璀璨的金光照耀四方,将阁楼周边区域都映照得仿佛夏日的白昼一般。
正沉浸在繁杂心绪之中的许宗也在火光的映照下回过神,靠近过来。
“这个地方,造就了太多的杀孽,也聚集了太多的魔性,需要清理干净。”法海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对许宗解释。
许宗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赞同的。
法海的金焰很是厉害,短短时间过去,十多米高的阁楼已经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地面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空洞下面是安置血肉磨盘的地方,在金焰之下,无论是木头的阁楼,还是石头的磨盘,都已经消失不见,甚至连两侧的泥土岩石,都被灼烧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放眼望去,只令人觉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唯一显得有些扎眼的,便是那空洞底部的地面中心,有一条条仿佛脉络的东西拱起,赤红如血,凸出地面,看上去给人一种仿佛畸变血肉的恶心感。
在一片白茫茫间出现这种东西,自然是格外扎眼。
“那是什么?”站在空洞边缘的许宗对法海问道。
此刻,法海原本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魔性长久聚集,便会自然地污染周遭的一切,而最直接的,便是大地。”
“那些东西,就是地气被魔性污染之后所诞生出来的异物,本是无形之态,但在金焰之下,被灼烧得现了形。”
“只要这些异物还在,就会源源不断地将大地之气转化为魔气,向四周扩散出去,污染更多的大地。”
“而大地被污染之后,在大地上生长的草木、吞吃草木的动物、猎捕动物的猛兽乃至于生活在这片大地之上的人,要么死,要么就会逐渐地魔化,开始变得性情扭曲,甚至完全异变。”
今夜许宗的吃惊次数已经够多了,但他此刻依然再度震惊。
而且,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一切的他,此刻想到了更多。
他想到了自己见过的那些武者:刚死的大统领、燕宗源、风和州主甚至是血帝本人……
明明他们每一个人的力量都远远凌驾于他之上,但是他们的精神稳定程度以及理智,却让许宗觉得,远远不如自己。
他们所有人,都具备一个特征,那就是越强大,性情越怪异;越残暴,越没有人性。
自从乱世开始,就一直困惑他的疑问在此刻,终于是隐约地被解开了。
这个世界,越是强者,攫取的资源就越多。
其他且不说,就如血帝,吞服人之血精以修行,吃下多少血精,就等于吃下了多少的魔性……所以,为什么他们越强越不像人,越不像人越强。
因为,以这种方式变强,本就是一个从人到魔的过程。
这一瞬间,许宗似乎明悟了一切动乱的源头,以及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舒了一口气,但又紧张起来,问道:“先生,那这些东西可以清理掉吗?”
见识过那些扭曲非人的状态,他不想让自己也沦落成那个样子。
好在,法海的回答令他松了一口气:
“清理是可以做到的。但没那么简单,地气已经被污染,强硬施为,只会将这整片大地更彻底地摧毁一遍。需要先镇压住被污染的地气,令其不再继续扩散;然后,用水磨工夫,慢慢净化被污染的地气,令地气恢复纯粹,如此才能治本。”
许宗放下提着的心,恭敬请问道:“先生,我能做什么?”
法海语气平静,道:“等。”
许宗疑惑:“等?等什么?”
法海:“等一个可以净化此地的人。”
许宗更见疑惑:“先生,难道这件事情您也办不到吗?”
法海摇头:“不,我能做到。但是,我没有时间长久呆在这里。”
说到这里,法海的眉间也挂上了三分忧色。
并非为南渡城而忧虑,而是为他透过南渡城这一隅之地,窥见的这整片天地而感到忧虑。
南渡城的状况还不算恶劣到极点,有挽救的空间,可更谈不上什么好。
那么,窥一斑可知全豹。
南渡城,只不过是南域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而已,一个边边角角就已经恶化成这样,那这整个南域,会是什么样子?
而南域之外的其他四大区域,又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所谓的五大至尊各有不用,但他们无一例外,皆是从那蕴含魔性的血雨之中汲取力量而崛起。
恐怕,魔性已然深根于身心之内。
他们的治下,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一刹那间,法海仿佛透过南渡城这一个小小角落,看见了这整片天地的缩影。
时光飞速,一夜光阴转眼逝。
随着一缕温暖的金芒刺破云层,这座被无数鲜血染得斑驳的古城走出了黑暗的阴霾,重归光明。
清风里,一名少年血武卫快步到了许宗的床前:“大管家,醒醒……”
许宗睁眼,见是几人,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道:“都回来了,事情办妥了吗?”
他昨夜跟着法海,一直折腾到三四更天,基本上算是定下了日后南渡城的理政方向。
法海修为精深,倒是无碍,但他只是凡夫俗子,又不通武道,体魄不健,再上了年龄,更是精力不济,等到后半夜才回家,一沾枕头就着,迷迷糊糊睡到此刻。
那少年血武卫拱手道:“大管家,吩咐的事都已经办好了,百姓们全都放了,也没再死人。”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道:“大管家,咱们真的要听法海大人的,往后再也不交血灵税了吗?”
许宗刚用冷水擦完脸,这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闻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你拿自己的命去交?想找死?那不用这么麻烦,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不……不是,能活着谁想死啊?。”那少年血武卫显然与许宗关系亲近,倒也不害怕,摆手解释道:“只不过,那可是血帝啊……”
许宗冷哼一声:“不想死,那不该管的事情就别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少去想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哦。”少年血武卫点点头,没再多说,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了,还有事?没事就走吧。”许宗拿起外衣穿上,看了他一眼道。
少年血武卫猛地回过神:“啊……哦。对了,大管家,法海大人昨晚吩咐接的人,我们已经接到了。”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不点早说,在这里东拉西扯半天?!”许宗脸色一变:“人在哪儿?”
少年血武卫缩了缩脖子,然后指向外面:“就在外面院子里。”
许宗又是怒瞪少年一眼,袖子一甩,便往屋外走去。
到了屋外,只见一个穿着兽皮衣,背上背着一口牛角弓的健壮青年,站立在庭院里,身姿笔直如标枪,正背对着他,目光扫向四方,似乎在欣赏这庭院风光。
许宗刚踏出屋门,正要热情地迎过去,毕竟对方可是法海点名要见的人。
然而,就在他目光掠过那张牛角大弓的时候,却是一刹定格住了。
那张弓……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再看那笔直的背影,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自己,似乎认识眼前的青年。
昨晚法海先生说要接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许宗顿在门口,冥思苦想,但却始终想不起来。
“大管家,您站在这儿干嘛,人不就在那儿吗?”
这是,那少年血武卫走了出来,看见许宗愣着发呆,奇怪地说道。
许宗一把拽住这少年血武卫,语气迫切地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姓陆……陆什么?”
少年血武卫被他问懵了,没有讲话。
但忽然间,许宗脑中有一点灵光闪过,某些尘封已久的某些东西被他联系起来了:
“陆……弓……天龙帮!”
而他这边的动静,却是也引起了那院中青年的注意。
青年转过头来,看见门口处那个鬓发已然斑白的中年男人,平静的面上,也是露出一抹笑容,上前两步,竟是躬身下拜:“许叔,好久不见了。天龙帮陆鸣,前来拜见!”
在看见那张面孔的一瞬间,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许宗也笑了:“陆贤侄,当年之后,确是许久不见了。”
说着,许宗赶紧上前,扶起行礼的陆鸣:“贤侄啊,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本以为贤侄早已远走他乡,不想竟还在南渡。不知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陆鸣顺势起身,笑道:“当年若非许叔网开一面,侄儿焉能逃过燕老贼的毒手,这一礼是应有之义。”
“至于这些年,说来惭愧,侄儿隐于山林,报仇之心一日不敢或忘,只可惜人微力轻,不仅报不得仇,险些连这微薄之躯也保留不住,实在惭愧啊!”
许宗闻言宽慰道:“侄儿能不忘恩仇,潜居逆境多年,保留有用之身,已然不易,绝非常人之所未,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再说,燕宗源已死,往日之仇也算是有一个了结了,无论旧日如何,都已过去,日后也不必再为此挂心。”
说到这里,许宗上前几步,更显亲近地向陆鸣问道:“侄儿,不知你与法海先生有何关联啊,他为何要单独见你?”
这个问题,陆鸣迟疑了一下,但念及多年之前许宗恩情,也就直言相告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什么!法海先生是你师傅?!”听见回答,许宗的声音难掩激动。
“嗯,怎么了?”陆鸣见许宗如此激动,有些不明所以。
许宗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绪,拽住陆鸣:“路上再说,先随我去见先生吧。”
话落,许宗与陆鸣二人同行,出了庭院,一路叙话着离去。
——
已经被夷为平地的磨坊,那巨大空洞之上,法海凌空盘坐,低声诵经,身周有金色佛光呈现,其光如流,汇入那空洞之下。
如果此时有人朝下观视,便会发现,空洞底部,那一条又一条的血肉脉络,在佛光之下竟仿佛活化过来一般,不断地扭曲挣扎着。
但其一与佛光接触,金色的光辉立即便化作字符落下,深深地烙印在那脉络之上。
随着字符烙印越多,每一条血肉脉络的挣扎扭动便越微弱,直至最终仿佛死去一般,安静地躺在地下,一动不动。
唯有其内,隐隐可见黑红色的魔气窜动爆发,仿佛想要冲开脉络上的镇压字符,但每当此时,字符之上便见金光大作,将血光压下。
直到下方的所有血肉脉络之上,都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字符,任凭魔气冲击,也无法撼动分毫,法海才睁开眼睛,却见陆鸣与许宗已在不远处,看起来已在这里等候一段时间。
法海自凌空落地,才道:“你们过来吧。”
“先生。”
“师傅。”
许宗和陆鸣二人并肩过来,各自行礼。
法海点点头,说:“你们两个来得正好,南渡城下被污染的地气已经被我镇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经年累月地净化。此世糜烂,我无法在此久留,所以此事就只有让你们二人来做。你二人可有异议?”
许宗自然没有,他是这南渡城的主事之人,自然不可能有推卸之举,只是说任凭吩咐。
而陆鸣也没有拒绝,和许宗一番谈话下来,他对此事已经了解,只是说:“徒儿虽不是在这南渡城出生,但长在此地,自然没有拒绝之理。有任何事,请师傅吩咐。”
法海点点头,道:“好。”
“此地原本是一处荼毒众生的地狱之境,我虽将之摧毁,但那人间地狱长久累积的魔念已是根深蒂固,与地气合一。所以,要想解决此事,也需从此入手。”
说罢,法海伸手一点,落在许宗眉心。
刹那间,无数种奇异光景在许宗的脑海之中闪烁,而其中最多的,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建筑形式——名曰:寺。
同时,法海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你于此空洞之上,建立一座佛寺,名曰金山。寺内中塑造诸神佛之像,一应物事布置如何,我已尽数告知于你,按照如此去做便是。”
法海收回手,许宗脑海之中那不断变换的诸多光景也随之而停,但那关于建立佛寺的诸多信息,则像是用刻刀刻在他脑海中一样,想忘都忘不掉。
“这就是你要做的。”法海如是说。
许宗按了按有些发胀的眉心,点点头,道:“我明白该怎么做了,先生。”
法海将目光落在陆鸣的身上,又是一指点落。
陆鸣顿觉一股热流席卷,他不自觉闭上双眼,有无数信息流入脑海之中,他瞬间便明白了许多过去从未知晓的事物。
而同时,法海声音响起:“此世本无佛门源流,但我已收你为俗家弟子,那你便是主持这座金山寺最好的人选。”
“现在,我便将诸般经文传授于你,你于此寺中,每日诵经礼佛,自有佛力降下,净化魔气。”
“此外,你虽为俗家弟子,但在寺院之内,也需遵守诸般戒律,不可违背。”
法海收手,陆鸣缓缓睁开眼,却是双手合十,对着法海行了一礼:“师傅之嘱托吩咐,弟子已牢记在心。”
此刻的他,已明白何谓佛门,也知晓何谓僧人。
而佛的概念,也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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