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璘一手抓着火把,一手抱着血肉模糊的孩童,走进了堆积棺材的房间。

他站在房间里,默然打量了一番,找到墙上的插孔,将火把放置其中。

大门敞开照射进来的惨白月光,忽明忽暗的火把,让众多棺材的影子摇曳不定,反而让房间显得更加阴森。

一阵风从走廊吹拂过来,棺材上的符箓纸条被吹动,发出簌簌的声音。

燕璘毫不在乎屋子里的阴风,双手横抱孩童,走到一口棺材前,哀声:“镡儿……”

他伸手按在身前那口棺材的盖子上,半天没有动作。

“山河变易,八卦照不定河山。鬼门闭户,人间不见了黄泉,过阴中再也寻不到掌壶的仙官……”

“太阴炼形、炼尸法门……这些我都没有学会……”

他低声埋怨,咔嚓一声,棺材盖板被他的五指抓出了一个大窟窿。

在棺材里面积蓄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尸积余气顺着窟窿溜出来,倒好像里面的死人发出幽幽叹息,令人毛骨悚然。

燕璘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窟窿,旋又放开,任其内外气流畅通。

门外忽然传来嘤嘤耶耶声,道人转身望去,只见走廊外院子里,月色如水银泄地,一阵风卷儿吹起,落叶扶摇而上,风漩涡儿中走出一个三尺高的小小老头,佝偻身体,獐头鼠目,颌下白色长须垂于腹,穿着褐衫,踩着草鞋,倒是有八分像人。

不等燕璘发怒,这异于人的小老头一走出来就开口说话:“这位道人,小老儿想跟你说个人情。”

燕璘冷笑:“穿得像人就能说人话、讲人情了?!”

小老头低头想了想,摇头道:“小老儿出身荒僻,但也曾见过贤者往来。”

呜咽的夜风中,小小老头开口讲起一个古人谈玄的妙悟:

……列御寇看见道路旁边有死去百年的骷髅人头,便对跟随者说:“只有我和他懂得万物既没有生,也没有死的道理。生死真的令人忧愁或欢喜吗?”

“生死轮转,万千物种转化,有微妙玄机。”

“我看到青蛙被鹌鹑所食,正好见到青蛙向鹌鹑变化过程中的玄机,在有水的地方变为泽泄,在水土交会处成为青苔,在高土堆上便成为车前草。”

“车前草得到了粪土,又变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为土蚕,它的叶子则变为蝴蝶……”

“……马血变为能转动的磷火,人血变为在野外流窜的鬼火。”

“……更为古怪的,后稷生于巨人的脚印,伊尹生于空旷的桑林……老竹生出了青宁虫,青宁虫生了貘,貘生马,马生人,人老了又复归于微妙变化的玄机。”

“这些变化来去,或寻常或古怪,无非是微妙玄机的作用罢了。”

“万物从玄机出来,又复归于玄机。”

三尺高的小老儿讲到这里,举起干瘦双手,情绪激动道:“先贤说得好啊,万物一般,并没有什么不同!生死也是往复而已。”

燕璘冷冷道:“罗里吧嗦,你在教我道理?!!”

小老儿连忙低头笑道:“不敢。”

燕璘背后的长剑出鞘半尺,剑气先于长剑腾空,皎皎月光中,只见霍闪般剑光,恰似深潭秋水中鳞鱼,空游无所依,但有它们在,便是无孔不入的月色也变得有些凌乱了。

小老儿的身体愈发佝偻,后退一步,道:“这位道人好煞气!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杀了一个伤了一个,你自己也折了一个徒儿。大家各有损伤,不若就此揭过……”

“呔!可鄙妖类!焉敢如此辱我!”

燕璘暴喝,暴喝声中,其背后长剑骤然离鞘,漂浮在院子中小老儿的头顶,剑光霍霍而收,如夜之江海凝波,抢尽了月色。

獐头鼠目的小老儿轻笑一声,双手捧着心口,踉跄后退,滴滴鲜血洒落尘埃。

他洒然道:“先贤有云,万物殊途而同归。生而成仙的人不说他了,尸解为仙是从蝉蜕、蛇蜕等物种变化借镜而来……不得托化变遁、白日飞升者,积功德以太阴炼形。这位道人,你要用太阴炼形救回你的徒儿,为何要屠戮翰丘原的万千生灵呢?这岂非大损功德?”

值此生死关头,他仍然跟杀气腾腾的道人辩经。

殊不知,他讲这蜕凡以仙的瓜瓞变迁,说什么万千物种殊途同归,正好戳到燕道人的逆鳞。

列御寇的冲虚妙文是后世修道的源头之一,但千百年流变下来修行者早已各有流派,甚至有截然相反的意见。

若是一人来讲也就罢了,假借人形的一兽也在此大言不惭,却让听至此处的道人勃然大怒,环目一睁,浮空长剑随即斩出一道渺然剑光。

小老儿的额头正中,陡然出现血红色一线,这是被剑光破开了头颅,由于太过迅捷而锋利,竟然一时半会儿没有裂开。

房舍外围远处,竹林里、榕树下,细细簌簌的声音如同地下河的潮水涌起,一道怨毒的声音发出嘲笑:“黄老头啊黄老头,亏你活了这么多年,自诩旁听过圣贤天书,懂得了万物同一的道理,可你不懂得如今人妖殊途的道理啊!你有不合时宜的老理,人有当头给你一剑!咯咯咯!”

小老儿放开捧着心口的手,转而扶着即将分裂的头颅,坦然道:“我辈修行,视死如生,利剑加身又有何妨?”

他又对燕璘笑道:“小老儿这一身,不知能否抵得了翰丘原方圆百里的妖命?”

燕璘闻言,眼光一缩,院子中蠢蠢欲动的长剑被其收回背后剑鞘。

不用再出剑了。此刻小老头生机已断,他倒想看看这口诵先贤经的妖怪如何“视死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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