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耳恭听。”章邯正坐，目视前方。
“刑徒苦难，在于工程浩大。而工程浩大，在于秦律严苛，在于父皇之心，但同样也在于山东百姓之心……”嬴子华娓娓道来：
“山东百姓自称六国遗民，心中常怀复辟之野望。父皇一六国、合钱币、书同文、车同轨、统度量、实田地、封禅泰山、祭祀山东众多天神地祇……只为了获取六国民心，然而结果呢？”
“不如人意。”身为少府，章邯自然也知道这个。
“余且不论，仅仅是三十四年在咸阳宫父皇的寿诞上，就有博士淳于越当场提出分封。可见山东之百姓，终难与我等一心。”嬴子华语气低沉。
“而父皇正是预料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动乱，这才开启北狩、发动南征、修筑阿房宫，是为了消耗其民力。”
章邯不语。
“父皇这么做当然有些极端，我大秦的律法对于六国之民来说也的确太过严苛，但事到如今，却已经难以挽回了……”
“公子的意思是……”章邯前倾上身，问到。
“轻薄刑法，整军备战，若山东有变，便遣一上将军自函谷关东出，一举荡平六国余孽，还天下太平。”嬴子华也俯低身子。
当此之时，两人相距不过一尺，皆目露神光，相视不瞬。
下一刻，章邯放声而笑，嬴子华也笑出声来，两人忽然抬手相握，不同于上次，互相知晓了心意的两人此时皆是心中畅快，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父皇将要东巡，我意随行而去，观山川地理，晓风土人情，同时也让父皇能看到我的才干。”嬴子华毫不掩饰其野心，对牵手的章邯说道。
“公子此法甚妙，如今长公子在外，公子高自贬，如果能常伴陛下左右，定可令机会大增。”章邯知道嬴子华这是在为两人刚刚建立的关系增添信心，于是也顺坡下驴，赞赏了这个做法。
“至于少荣你，最好也能随行。这一路风雨激荡，我尚需要少荣帮衬啊。”
章邯点头，“见识山川地理，的确颇为重要。”
“我会分两次去请求父皇，少荣你且做好准备。”
“嗯，公子放心。”章邯一口应下。
两人相视再笑，松开手，齐齐举尊，满饮一杯。
“父皇笃信韩非的学说，少荣你也是知道的。因此我也就不跟你打哑谜了，我跟李相实际上无甚接触，不过父皇有意让李相与我牵扯，这也是确有之事。”
“无妨，陛下御人，手段绝妙。如今公子德行日显，就必定会被陛下所信重。前有我章邯，后有左丞相。可见陛下确实对公子修习律法有所看重，也相信公子将来能秉承……”
章邯话说的隐晦，但嬴子华完全明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一定要把握好此次东巡。”
章邯重重点头。抛开胸膛互见肺腑，这便是肺腑之交了。
于是两人再次举起铜尊，畅谈不休，不过关系既然不同之前，这气氛自然也就轻松随意了许多。
两人遂从六国豪杰聊到本朝功臣；从领兵练兵话达排兵布阵；从战略把控论及战术战法；从孙子兵法言至吴子兵法……
嬴子华虽然书读得少，但架不住新奇的想法多，常常能让章邯耳目一新。
不一会儿，酒喝完了，嬴子华便唤来蓝月，命她上了正经的清酒，这却不是醴酒能比的，于是两人的话语也就越来越放的开。
谈一谈孙武孙膑两人的传承；说一说赵奢赵括父子的差距；感慨一番王翦老将军的稳重与妥当；再嘲笑一番身死小人之手的李牧。
两人就这样谈天论地、从午前饮至晡时，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此时还比较清醒的章邯忽然觉得时候不早，便向嬴子华提出了告辞。
嬴子华有些晃悠地起身相送，可他这幅模样，最后却是扶着郑安的肩膀才来到了门口。
至于那两名郎官，见章邯久久不出来，也就提前回去复命了。
“公子不必远送，告辞了。”章邯拱手行礼。
嬴子华颤颤巍巍地还了一礼，“平彦，替我送送少荣，顺便……处理好卫士令那边。”
“属下明白。”郑安伸出右手去搀他，只好单手作揖。
郑平彦将嬴子华交给蓝月，便立即跟上前面那位，因为喝了酒而显得愈发雄壮、正龙行虎步的少府章邯。
而章邯既去，嬴子华便也回去了。但却是在蓝月的搀扶下直接回到卧室，然后就迅速躺倒在了榻上。
他此时倒不至于胡言乱语耍酒疯，但大脑不清，精神散乱，嘴唇不受控制却也是有的。
蓝月低头去听，只闻自家公子净说些“掏心掏肺”“展望未来”之类的词语，也不成句子。
蓝月一时无语，不过并不是吩咐她做事的，她便也不再理会。简单地脱去外衣、取下发簪帽冠，帮他好好他睡下，然后就退出去了。
且说章邯出得宫来，吹一阵冬日的凉风，倒是愈发清醒了起来。在郑安的陪同下来到宫城南门，由郑安出面打理了一番，也就安稳的出宫了。
毕竟名义上都隶属于卫尉，算是同僚，又有卫士令担保，因此不仅没有什么为难，甚至卫士令念及对方是胡亥公子的侍卫长，还口称郑兄，跟郑安结了个善缘。
然后郑平彦便送章邯到宫外，眼看着他安稳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去。
至于章邯，坐上马车后，他又细细回忆了一番跟嬴子华的交谈，顿觉便是不提达成了肺腑之交这件事、他也算是获益匪浅。
无他，嬴子华的角度太新、视野太广，也间接的令他心神开阔，若有所得。
回到府中，面对他夫人埋怨他喝酒这么多，他也并不多言，只让他夫人快去熬制醒酒汤。
且不提接下来的几日章邯都在仔细回忆这番令他受益不浅的对话，也不提嬴子华醒来后如何如何惊疑自己说了什么醉话。只说当日他们的这次会面自然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毕竟喝醉了还在大门口晃晃悠悠，想不被注意到也难。
而这显然已经足以引起赵高的警觉了，只因为这几日始皇帝自觉气短，故而总令赵高驾着车去上林苑的各个宫殿中活动，所以他赵高也就没有时间再关注嬴子华。
因此回过神来，他当然很诧异这胡亥公子明明只跟章邯见过一面，怎么忽然就引得章邯登门相访，还相处了整整半日，喝个迷三道四。
但赵高却也没有再作妖了，这当然不是因为赵高良心发现或者他对嬴子华束手无策，而是因为始皇帝又要开始东巡了！
这是始皇一统天下称皇帝后的第五次巡行，现在业已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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