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圣殿,残垣断壁,骄傲高踞于山崖之上。就在展蓝眼前,背靠着深湛的夜空与一轮明月,还有不知远在何处的数峰黯蓝色雪山。

展蓝伸手拉过珐尔罕手中的水袋,咕嘟一气猛灌几口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眩晕下的视野里一圈圈黑影此起彼伏地涌现,失落圣殿的形影过了好久才拨开层层蒙翳清晰浮现于展蓝的眼中。

不远处,山崖通体棕黄,崖顶敦厚阔大的石筑圣殿赤黄泛金。圣殿四周环绕着几座同样材质、同样光泽的高大方塔,塔身与连接于塔之间的围墙都半数坍圮。塌掉的高墙之后,露出圣殿一座座塌掉大半的穹顶与一围围早已荒废的回廊。穹顶之下,本是厚重的石墙与用尖顶装饰的高大拱门,残缺不全,七零八落。山崖与崖上,圣殿之内外,没有一株植物。

“我们怎么上去?”展蓝倚着珐尔罕搀扶的手臂,费劲地站了起来,眼睛仍盯着山崖顶上的圣殿。

“有一条盘山小道上去。跟我来。”

他们的马匹行装都不知遗落在了何处,他二人徒步向圣殿攀爬。珐尔罕贴身兜里装着一些肉干,他给展蓝分了一些。展蓝已是十分虚弱,一面大嚼着梆硬的肉干充饥,一面踉跄着一步步向圣殿挪去。珐尔罕看着展蓝的勉力挣扎,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失落圣殿,是如何忍住饥渴交加与腹中逐渐强烈的隐痛,一步步的,像一匹重伤得血肉模糊的金丝狼一样的爬入圣殿。珐尔罕忍不住道:“伙计,这是圣殿予你的见面礼,你可必须挺住。”

展蓝暂时没有心力回答。珐尔罕侧身,向展蓝伸出左手,示意他愿意扶助展蓝一截。展蓝摇摇头,表示不必。此时,展蓝已经没法想别的东西了,脑中所余只有回环往复的一句话: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你可以的。

待他二人踏上崖顶大片的平坦土地时,正是日出时分。只见鲜红的朝阳如一滩融融钢汁,在他们侧后方悬浮着升起。日光映照下,圣殿的一侧石壁金光熠熠,坍圮散乱的废墟仿若幻化出大团被禁锢在原地的烈火。

说来也奇怪,步入圣殿那原本高耸入云而如今已只剩一半的拱顶石门后,展蓝忽地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他快步上前,穿过地砖破碎如网的长大步道,踏入圣殿偏侧的一道大门。大门两侧残缺的墙壁上,残存着昔日精心装饰的大块洁白石板。石板上雕刻着纹案繁复的飞禽走兽、几何图形与早已失传的如虫鸟般盘曲虬结的古老文字。门后是一条幽深曲折的走廊。走廊很窄,在室内荫蔽下,令人瞬间感到清凉。

展蓝与珐尔罕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走廊转过几个直角弯,空间豁然开朗,展蓝二人进入了一间四面开门的正方形大厅中。大厅保存完好,屋顶居然整个由木材包覆装饰。屋顶有好几层楼高,木材色泽深如乌炭,但展蓝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材质。

在这荒芜贫瘠的北冥极北,竟能寻到这样大面积的高级木材?展蓝惊愕地想道。

屋顶雕饰着一圈圈的几何图案,就像密布的星辰与盛开的花朵。屋顶下的四面高墙上方开着一圈拱顶镂花的石窗。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棂遥遥洒下,经此过滤,如月光飘摇。窗下又是一圈象牙色的石板雕饰,花鸟虫鱼与古老文字交织。高墙最下方,又围出一圈立柱回廊与几间方顶壁龛。立柱顶部堆叠着层层人物故事的浮雕,壁龛拱门挂坠着繁茂花叶的石雕。

“别呆着了,权杖不是在这里发现的。”珐尔罕在展蓝身后冷不丁地说道。

展蓝一激灵,讪笑道:“我这中土人没见过世面啊,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宫殿。”

“很震撼,哼?”珐尔罕漫不经心一问。

展蓝微微颔首,许久才想起来问道:“你又怎么知道权杖是在哪里发现的呢?六十年前,你都还没出生呢。”

“六十年前,一个你们中土来的人,和一个北冥的流浪牧人一起发现了权杖。那个流浪牧人后来被我们部族收容。”

“噢……也怪不得如何前往圣殿的秘密也由你们部族掌握了。”

“哼,那可不。”珐尔罕冷笑一声。

珐尔罕在前引路,展蓝跟着珐尔罕,继续在或塌了大半或保存尚好的一座座长廊与殿堂间穿行。每座长廊、殿堂、天井与暗厅,都由繁复得叫人眼花缭乱的石刻与浮雕层层堆垒地装饰着。他们二人一面走,珐尔罕一面对展蓝讲述道:“那个牧人也真够可怜的。那个中土人是来北冥逃命的,他原是收留了那中土人,结果被那恶棍背刺,抢走了权杖,把他伤得半死。被我们部族捡回收留后,他又傻乎乎地跟祭司家族讲了圣殿与权杖的事情。你猜怎么的?祭司家族的人又逼迫他再次饮下那眼狂泉水,带领一个祭司重上圣殿。真是自作聪明。祭司没饮狂泉,自以为只要跟着牧人就能找去圣殿,结果第一天夜里就跟丢了。而牧人这一次再也没找到圣殿。半年后,我们部族外出的猎人在荒原的某处发现了他的尸体,死状凄惨。哪,从那以后,祭司家族那些蠢材就不断地从部族中筛选勇士,派他们去重寻圣殿。结果自然是一个也没回得来。”

“但你却是例外。”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正有此疑惑。”

珐尔罕却笑答道:“哈,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这等聪明,能为我解开困惑呢。”

他们二人走出石筑的堡垒,走上一段联通两座宫室的高墙步道。高墙塌掉一半,深棕色的木制顶棚也只余下极窄的一条边,勉强给展蓝二人遮住一线阴凉。珐尔罕与展蓝抱着墙垛,小心地穿过这段狭窄通道。展蓝向外望去,高墙下的悬崖绝壁将大地分割成两半,朝北的一半是渐次陡峭高耸的贫瘠荒山,朝南的一半是广袤的、地势起伏和缓的北冥荒原。

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北冥大地,展蓝不禁惊叹道:“我们竟已穿过了这么大一片荒原。”

“我们可是从夏天走到了秋天。”说话间,珐尔罕已经跨上了步道尽头的宫殿台阶。

展蓝又跟着珐尔罕穿过迷宫一般的宫殿。他们经过一座四面全是银白色石柱、地面也铺着纯白大理石的庭院,走入了一座圆形殿堂。殿堂的穹顶垂下数只尖角与同样装饰着立体几何纹案的石墙相连,尖角之间拱顶石窗洒入雪白天光,天光之上的穹顶便如高飞在云端。这座殿堂与其他地方都不同。其他宫室往往四面或两面开门联接外围走廊,而这间殿堂仅有一座拱门,通往银白色的庭院。其他宫室室内空空如也,除了塌下的石堆便别无他物,而这间殿堂的中央静静矗立着一张纯白的大理石王座。

“就是这里。牧人说权杖被发现时就架在王座的扶手上。”珐尔罕靠着拱门站住。

“就是这里?”

展蓝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搭上大理石的王座。触感意料之外的冰凉。展蓝环视了一周这张王座,又端详起殿堂四壁来。墙上竟绘着壁画,每幅画四周都围着雕饰古老文字的石板做画框。

“这些壁画画的莫非就是狮心神皇统治时期的北冥?那时的北冥,看起来是一大片森林。”展蓝低语,“你看,三面墙上画的,都是大片大片我完全不认识的花草树木,还有这么多珍禽异兽。”

“正是狮心神皇的死让北冥成了荒原。”珐尔罕冷冷地补充道。

可是,为何每面墙上,那些动物的排列方式都迥然不同呢?王座左面的墙上,动物们没有规律地四散着,看起来就是在自由地嬉戏玩闹。王座背面的墙上,动物们全都从画面上方朝画面下方奔去。王座右面的墙上,动物们围成了数层同心圆,绕着圈奔跑着。

展蓝猛地转身。王座正对面,环绕着尖顶拱门,墙面涂成了全黑,漆黑的背景上,绘着密密麻麻的银白色闪电。但那些闪电却并非从天上劈下,而是倒转过来,从地上向天上劈去。展蓝的目光顺着闪电的走向朝上看去,却见画面顶端画着宁静的无忧无虑的天空云海。

见展蓝面露骇异地审视着这面墙上的壁画,珐尔罕道:“祭司说这些画都是狮心神皇留下的预言,最后的结局是北冥历荒芜之大劫后,在某个神启的瞬间获得救赎升格为天国。哈,反正我才不信。我清楚得很,祭司只是想凭着这预言去收编北冥的其他部族,让大家臣服于他,让他带领北冥的人们创生天国。”

珐尔罕犀利的话语将展蓝从最初的惊骇中稍稍拉出。展蓝托腮思索道:“可这些壁画总有些含义吧。或许,和权杖的神力来源有关?”

“权杖的神力来源,就是狮心神皇。”珐尔罕纠正道。

“那这些壁画,或许画的是狮心神皇神力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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