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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他们一路走过了夏天,秋风已起。不知从什么地方起,越往北走,气温便开始降低。珐尔罕早有准备,他的一张毛毡,不知都是用什么动物的皮毛缝在一起的,睡觉时当毯子,赶路时当斗篷。展蓝行装里也有一件旧斗篷,本以为在北冥指定用不上了,这会也只得翻出来。珐尔罕见展蓝的斗篷罩面是绸缎的,好好取笑了展蓝一番:“你这斗篷是拿来穿的吗?这么金贵。”

尽管气温不再高得滚烫灼人,北冥北部仍是一片干燥荒凉,土砾破碎、荒草零星。唯一的变化是,土砾渐渐泛起浅棕色,而不再是如晒褪了色样的枯黄。在累月的日晒下,展蓝从中土穿来的衣物早已陈旧不堪。他本偏好奢侈的服饰,如今那些上等的丝绸锦缎,都给磨砺得破布一样。

尽管一身行装已破旧,他二人仍一丝不苟地保持着清洁卫生,每到一处水源,都要认真修整一番。北冥的习俗对清洁卫生有着非常严苛的追求,各个部族都对传染病抱有高度的警惕。饶是展蓝这么讲究的人,也不得不佩服珐尔罕,在一天的辛劳跋涉后,还有毅力完成各项清洁工作。

就这样,在某一天的傍晚,他们来到了又一处小绿洲。绿洲围绕着一眼幽蓝的泉水,炽热阳光经水面反射后,忽地变得幽冷刺骨。夕阳斜照下,展蓝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就是这儿了。”珐尔罕翻身下马,走到泉水旁。

“这儿?圣殿?”

“这是圣殿的入口。”

“入口?圣殿……从这里进入?哪里?怎么进?”展蓝一脸疑惑,“别告诉我,真有什么奇怪的魔法……结界什么的?”

珐尔罕蹲到水边:“没有什么魔法。这是一眼特殊的狂泉。我们要喝下这眼狂泉的泉水,然后——就会获得指引。”

“指引?什么指引?”

珐尔罕冷冷地轻叹一声:“当然是神的指引。”

“……这又是一种什么法术?”

“没有什么法术。不是魔法,不是法术。是神的指引。”珐尔罕低头凝视着纹丝不动的莹蓝水面,“准备好了吗?我说过,喝下狂泉后,会陷入七天七夜的疯狂——我们必须尽力让自己留存一丝生存的理智。这很困难。”

展蓝牵着马走来。“我不是很理解。”他也在水边蹲了下来,“但你既然这样说,那就来吧。”

珐尔罕双手抱在胸前,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祷告。对未知的恐惧也渐渐在展蓝心中升起。四野阒静,温热空气自地面向上升腾,展蓝蹲着,仰起头,孤鸟飞掠,繁星显现。永恒的寂静层层包裹,压住天穹四角,覆于真实之上的那层遮蔽在此重压下被一点点撕开。

他俩同时伸手,捧起一捧狂泉泉水,一起喝了下去。

泉水是温热的,水质干脆。展蓝在地上坐下,紧张地攥紧了腰侧的玉箫。头顶的星空开始飞速旋转,眼前这口泉眼忽地变成了汪洋大海,耳畔的寂静变得可怕地吵闹起来。一个满身疲惫、衣衫褴褛的旅人踩着汹涌的海面走来。旅人痛苦地呻吟着,蹒跚着,似是向前方、似是向着展蓝、又似是向着天空直直伸出右臂,手掌大大张开五指绷紧,就像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旅人走近来,展蓝一声惊呼。来人竟是他的师父冉求。

“师父!”展蓝惊呼。他从未见过永远潇洒落拓的冉求这样狼狈凄惶的模样。展蓝向师父跑去,全然忘记这一切都只是狂泉给他造成的幻境。

扑入汹涌的大海,展蓝一脚踩入水中,起伏的浪潮将他牵引推拉。他迷失了方向,只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浪潮推入水下,冉求在他头顶上匍匐挣扎。

“师父!师父!”展蓝拼命游动,呛入一大口又一大口苦咸的海水。他努力不让自己沉下去,想要追上冉求。

他拼尽全力地游啊游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从海里游到了天上。他看到身侧一大团一大团的雷暴云,闪电从自己下方的云底震悚地劈出。他从团团浓重如墨的雷暴云间穿梭而过,黯淡的灰黑如一条眼罩遮蔽眼前,只有在出入两团云的间隙,时而闪过几线稍纵即逝的光亮。

自雷暴云边沿冲撞而出,展蓝抓住了冉求。他们一起直直下坠。越往下坠落,他们下方便有越来越多刺鼻恶臭的气味钻入展蓝鼻腔。展蓝向下看去,却见下方愁云惨淡,莽莽榛榛、水雾缭绕的森林中央,伫立着一座孤独的奢华城堡。与常见式样不同,城堡耸立着如林的尖顶。眼见着城堡的尖顶就要刺入胸膛,展蓝忙转动身子,却浑身沉重。尖顶贯穿展蓝与冉求二人,展蓝心里猛一缩,却发觉自己并未感到分毫疼痛。

他回头,却见尖顶将冉求的胸膛捅出一块巨大的血瘤,就像鼓出一块胸口大的血红的马蜂窝。狂泉控制下,展蓝竟压根儿没想一想,一块尖刺为何会在当面捅出凸出的一块。他由于下意识的恶心,手松开了冉求。

他们穿过尖刺,坠入城堡的内部。展蓝惊呼一声,想重新抓住冉求。然而,下方的大厅里缭绕的污秽气息忽地长出了根根触手,一把缠住冉求,将冉求拖了下去。展蓝向下追去。他慌乱地拨动着黏稠的乌烟瘴气,拳掌与秽气擦出呲呲的火星。

火星自他手边蔓延开去,乌烟瘴气一圈圈地变得赤红。瘴气在燃烧,一点点烧光,展蓝眼前渐亮,不知何时已站在城堡的一处大厅中央。

“师父?师父?”展蓝慌忙地呼叫。在他四周,一个个面无表情的白衣人匆匆忙忙地疾走或小跑来去,围绕着大厅的,是一条条幽深的走廊和一扇扇半开的门。每条走廊里与每扇门后,都源源不断地传出那股恶臭刺鼻的污秽气味。他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呻吟声、惨叫声、谩骂声,皆嘲哳刺耳而又有气无力。

展蓝跌跌撞撞推开一扇门,往里一看,只见一张床上躺着一个面如死灰的垂危老者,涎泗满面,絮絮哼唧着。他忙退出,打开另一扇门,门后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孩,大大瞪着空洞的两眼,抽筋一般地喘息,只出气而不进气。

展蓝轻轻颤栗着,往后一脚踩空,摔倒靠在身后一条走廊的墙上。走廊两侧,也是一扇扇半开的房门。他伸出微微颤动的一手,轻轻一碰,推开了其中一扇。门后仍是一间病房,一个青年面目紧闭,从被单下露出的手臂干枯如一截刚挖出土的乌木。

突然,走廊深处传来一声闻之令人胆碎的惨叫,如一把尖刀猛地划破展蓝的耳膜。展蓝浑身一震,那是冉求的声音。“师父!”展蓝飞快地向走廊深处跑去,掠过重重脏污气味与哀嚎哭叫。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条走廊这么长,直跑到他困馁不已还不见头。

展蓝不知道他到底跑了多久。他不觉得饿,但两眼开始昏花,精神开始涣散。他不觉得困顿,但身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以控制。走廊尽头是一座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大花园,而冉求的惨叫声还在花园另一头。展蓝穿过花园,也不管张牙舞爪的花枝草叶已将他的衣袖裤腿划得稀烂,接着切割他的肌肤。

穿过花园又是一座污臭的走廊。走廊后又是一座花园。展蓝全然没去想这建筑布局的不现实之处,只一头追逐着冉求的苦叫。他越跑越慢,脚步踉跄变形,呼吸急促变得不规则。他的蹒跚小跑终于又变成了拖着脚步的走。他喘着气,一抬手想擦掉嘴角的脏污,却突然发现眼前的是一只老年人的皮肤皴皱的手。他颤抖着揪下一绺耳畔的头发,却见发丝通体银白。

这是……这是我?展蓝无力地跌坐在墙边,走廊尽头的一线微光在眼前快速消泯。冉求的惨叫声仍不绝如缕,可是师父,我已生命垂危……

城堡轰隆隆地剧烈摇晃起来。走廊、病房、花园,全部开始崩塌。展蓝想爬起来,衰朽的身躯却虚弱不堪。他看着穹顶裂开,无垠的月光自头顶洒下。他就像一只畏光的动物一样,被这清亮无比的月光灼伤,恶狠狠地咆哮了起来。

展蓝眼前的一切都混沌不堪地动荡起来。混沌之中,却不知哪一个瞬间,他的脑袋刷地就清冷了下来——这都是幻境。他盯住锐利的月光,深呼吸,下定决心,缓缓转头。

他正因累日的饥渴困顿躺倒在一片砂砾的荒原上,珐尔罕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他。越过珐尔罕肩头,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座山丘顶上,落寞地矗立着一座已被岁月深度侵蚀的残缺宫殿。珐尔罕垫起展蓝的脑袋,拿起水袋,向展蓝嘴里又喂了一小口水:“我们到圣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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