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阿什那是名正言顺的旗人子弟。巍峨官帽下,一幅巨大身板压在两条短粗的罗圈腿上,上身胳膊生得极长。说话时候,还喜欢用蒲扇一样的大手左右挥舞,想要加强他对语气的表达。
酱色的腰子脸上,往两侧横生的高高颧骨,也在奋力挑起上面两条细细的眯缝眼。薄嘴唇紧紧裹住两颗虎牙,一口京腔儿却说得十分清脆、软润,宛如天籁。
若非亲见,你绝不会把这铃铛一样清脆软润的声音,和他这样的赳赳武夫,联系在一个人身上?
夏口镇的人家,多喜以貌取人。道也理很简单,但凡家底子厚实点,谁不想娶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进门?特别是累世富贵的大户人家,经过一代代“改良”下来,子嗣后人总是越来越长相俊雅的。
所以像县老爷阿什那的这副鬼样子,哪怕他有清剿发匪的“军功”在身,也很难被夏口镇人家用心接纳去。何况他的旗人身份,更早已不复当年开国时那般尊贵了。
甚至京城传来的故事都说,他们旗人如今就是不务正业、混吃等死的意思。有钱的死讲究,没钱的穷讲究。天天就知道逍遥快活,哪怕家里穷困,也要靠赊账过日子,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便是许多旗人都要承认:“话说咱们旗人呐,若论起做官、打仗、经商啥的,那是样样都不行了。可唯独一件事,就是讲究起吃喝玩乐来,咱们旗人自认第二,这天下就没人敢说第一!”
所以夏口镇的人家,此前对县老爷阿什那的态度就很简单。想要加税自然没有几家宽裕的。县老爷过来视察了,咱们就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总之这场面上怎么富贵,怎么精致,就怎么来。
吃干抹尽了继续看茶、唱戏。谈到增加税赋、钱粮之事,各家也都有诉苦的任务揽在身上。
夏口镇的税赋,早已超过怀仁县的税赋三成!各家的钱粮负担,也几乎倍于怀仁县的别处乡寨,怎么可能再被你县老爷没完没了地抽水去?
相家的老爷相济柳就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小老儿的家中良田又被海潮淹没啦,颗粒无收。不信呐?县老爷这就可以跟小老儿一起去看那些被淹的田亩!”
相济柳才不怕什么实地勘察的说法!夏口镇就坐落在海角边上,清水河也年年携带了泥沙冲刷下来,渐渐淤积成平地。相家就每年过去平整土地,再随便撒点种子占位子。
若干年后,这些盐碱土地就会慢慢变成良田。然后他们相家?再继续围了土堤圈地呗!所以,相家留在海边上,每年被海潮淹没的田地,可不要太多啊?
可怜他一个粗豪汉子,就能哭得那样委屈抽搐,由不得阿什那不去安慰他。
按说呢,海潮淹了百姓田地,他这个父母官就该组织百姓抢修海堤才对。然而县里没有富余的钱粮,县老爷又拿啥去修筑海堤啊?
可是海堤没有修起来,相家的田地就要继续被海潮淹没,年年颗粒无收,他相家又拿啥出来冲抵县老爷新增的税赋?
阿什那再怎么不信这些一面之词,他也不敢把这种事上报州府弄僵了。
话说自打朝廷立国时候,太祖皇帝爷就曾明白下旨说过:“永不加赋!”
这话传到如今,就是一句屁话!朝廷官员上任哪里不会祸害当地百姓?他们日夜贪腐的民脂民膏,难道不都是用了税赋的名义?
但这事,必须要在朝廷正经税赋外的“火耗”,或者“虫吃鼠咬”上做文章。真敢放到明面上胡乱加赋,随便被哪个御史具本参奏一下,就足以把你这个“残民之贼”摘掉顶戴花翎去!
朝廷的官儿,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当。当然也绝不像阿什那感受的这么难,谁叫你生得丑呢?
沈家的老爷子沈培云,也会追着县老爷讨要民间教化的经费。无他,咱们夏口镇的娃子们识字率实在太低了,到如今才勉强过了三成六。
或说在县老爷任上,怎么也要提高到四成吧?这可是“教化之功”呢,难道县老爷就不想要了?
阿什那也只好面色凝重,频频点头:“确是本官不查民情,镇上还有六七成的娃子识不得字!或说咱们县里的学喻呢?这都是学喻失职啊!快传了学喻过来说话。”
这时的沈培云就会再次躬身而起,一本正经地献上夏口镇的官学账册。“县长老爷请过目,这县学里的先生们,西俸都已拖欠半年有余。老朽这个学喻,当真做不下去喽!”
呕啊?!阿什那的心中,早已十几万头草泥马飞奔而去。什么叫娃子识字才勉强了三成六?咱们旗人家里,识字的娃儿连一成都不到,也没见他们死了老子娘一样地哭丧过来!
再说了,没钱了你们还在这里大吃大喝作甚?你说这喝酒、唱戏、品茶、风花雪月的,哪样不是花钱事情?这可都是民脂、民膏呐!
然而,人家这些吃喝玩乐,却都是为了招待您这位县老爷!你好意思伸出手,去打人家凑过来的笑脸吗?然后马家就会借着酒意拍案而起,抱怨海上不太平!
“县老爷明鉴,小老儿就是在镇子码头上出苦力的老汉。若非县老爷这样关心民生疾苦,小老儿是不敢过来胡乱叨扰您的。可既然县老爷问起咱夏口镇的艰难,那俺也只好一吐为快喽!
若说往日时,俺老马与手下儿郎们在码头上跑跑腿,搬运货物,往来行船。只要手脚勤快些,总能济得一日三餐,养活了家中的老婆、孩子!
奈何近些年月,却眼看着码头货物往来的日渐稀少了?害得俺们这些儿郎,也要丢了多少营生!别人或者不敢跟县老爷说起,小老儿却要借此处大胆说一句:
究竟还是因为咱们这东海之外,竟平白多了许多劫掠商船的海寇作乱呢!
县老爷您想啊,当年先帝爷特旨要咱们夏口镇上开埠,往来行船去东南之地,那都为了甚呐?还不是咱们这里开海行船了,就能缓和西边运河上的漕运压力嘛!
可如今海上不靖,商船不行,这岂不大大忤逆了先帝爷的一番心血!胆敢忤逆先帝爷的教诲,那也是咱们朝廷子民该干的事情吗?
所以小老儿的主意打得就很正!就是求县老爷赶快出海,去把那些海寇尽数剿灭了!俺老马老虽老矣,却依然使得十七八斤的棍棒,愿意跟着县老爷身后赚取功名去!”
说到兴奋时,马守德还要离席练起一套八段锦来。说他这套拳法乃是马家不传之秘,今日便在乡里乡亲面前露个脸儿,足可证了俺老马并非那种胡吹大气的妄人!
然后就是安家的安子文一脸怒气跳出来,抢了马守德的话头举报:
“县老爷可要帮咱们盐户做主张呐!为着如今码头上三教九流的人物混杂,各处私盐贩运屡禁不止,咱们盐户的日子当真过不下去喽!这就恳求县老爷封了码头查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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