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和起来了,可收留王七娃他们的那名香主得了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丐帮中的兄弟不少都去了慈幼院,人数越来越少,能够接济他们的食物也。吴宝山提议他们五人一路乞讨到正京去开开眼界,李五斤双眼冒光:“对,咱们就去皇城,那里遍地都是有钱人,从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咱们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周来连连摇头:“我听从临江府来的黄大叔说,这方圆几百里就咱们建昌府百姓日子过得还行,别的州府都不好过。去年他们临江府发了水灾,有些地方颗粒无收,官府说是以工代赈,得去修河堤才有饭吃。老百姓家里没有余粮,咱们讨不得饭来吃,说不准还没走出二百里地就饿死了。七娃哥,要不咱们还是去慈幼院吧。”

孙玉却说:“我觉得咱们现在挺好的,虽然多数时候都吃不饱,可好在咱们兄弟齐心,自由自在的。”

商量了半天,他们决定还是继续在建昌府乞讨为生,等到实在过活不下去了再行打算。

我为什么要逃学,是因为刘禾均太笨,文章总也背不过,先生便反反复复给他们讲,我耐着性子今日听《述而》明日也听《述而》,我早就背到《微子》了,实在不想再听了,不如上街上逛逛去。

对于我逃学这件事情,我爹知道了总会狠狠打我一顿,打过几次后便不怎么打我了,对此我很疑惑。后来我得知,是娘见我该背的书也背过了,字也练得不错,我想将来是要接手治理藩地的,早点知晓市井冷暖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叮嘱赶车的于大爷和我的小厮郑良、姜实,若我再逃学如果不是太频繁或是时候太长便不用告知我爹了。

这些日子刘禾均和刘舒年没来上学,只有我与他们的两个姐妹刘娢、刘娴三个人在,施先生也不讲新文章,让我们一遍遍反反复复从《学而》背到《述而》。在先生出门如厕的时候,我溜出了讲堂,这次没跳墙,趁着下人们在东侧门搬菜的空隙一闪身出了刘府,撒腿往城西土地庙那边跑。

路过城里单家班戏园子时,听见里面锣鼓琴笛响得正欢,看外面的贴的红纸上写着单家班正演《精忠记》,一人五个铜钱。这戏我看过两回,单鸿老板的打戏和唱腔都叫人拍案叫绝,等下回再找王七娃他们玩吧,今日先看戏。我摸遍全身都没找到一个大子,便将衣袍丝绦上的银坠子给揪下来交给老板娘顶看戏钱,老板娘掂了掂银坠子喜笑颜开,把我领到戏台下稍偏的一张桌前,让伙计给我上了两碟点心一壶茶。

戏园子里很暗,生意不错空座很少,我美美地喝茶吃点心看着戏。戏台上岳飞与金兀术战在一处,四刃铁锏与螭尾凤头斧舞出一片银光闪闪,金兀术败走,岳飞打马去追两人转过戏台子进了后台,鼓点渐歇这一折子戏算是演完了。在等下一折子戏的时候,台下看客们开始交谈起来,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四哥,出来这么久了,要不咱们是回去吧,别叫爹知道了骂咱们。”是刘舒年的声音。

“咱们不是养伤吗?这时候回去要是碰见姓郑的那小子,那谎可就撒不圆了。”是刘禾均的声音。

“整天在后院背书,闷都闷死了。还不如挨顿打来得痛快!”刘舒年报怨。

“你没见魏王踢郑延铎那两脚,也就那小子皮实,要落在我身上骨头不得断两根。真不知道是不是亲爹。好在咱爹舍不得打咱,面子上还得装得过去,对外说把咱们打得起不得床,实际上也不过是让咱跪了半天祠堂。咱这回溜出来一定得玩痛快,天黑了再回家才好。”刘禾均笑里透着得意。

“看戏痛快吗?”我起身走到刘禾均身后冷笑着问。

转头见是我,刘禾均吓得打了个哆嗦,刘舒年连手里的点心都扔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我胸中满是愤懑,为什么错是的他们挨打的却是我?为什么人家爹拼命维护自己儿子我爹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就责罚我?我二话不说捏拳往刘禾均脸上招呼,一拳将他打得跌在地上,我扑过去骑在他身上抓住他的领口拳拳到肉,全打到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刘禾均杀猪一样哭叫着:“郑延铎,我错了……我也挨打了,我还跪了祠堂……”

刘舒年拼命要拉住我的右手臂,我左臂勾拳过来直捣在他鼻子上,我四岁习武跟着娘练了三年,按理说不能对不懂拳脚之人下手,但我此刻一是已经气极,二是家兄弟两人都比我年长,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拳头下去刘舒年登时鼻血长流,他捂着鼻子退了两步“哇”地哭出了声。

“我是刘知府家公子,他要杀我了,快拉开他……”刘禾均见我挥拳又要砸下大叫着,却被我的一拳击在腮帮子上,声音戛然而止。

旁边看戏的人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一听说是刘知府的儿子有两个人上前便要来拉我,我已经打红了眼,一甩膀子大叫:“我是魏王世子,我看谁敢动我!”

那两人迟疑着止住了动作,嘴上却说:“世子,有话好好说嘛。”

单老板也从后才匆匆跑出来,抱拳作揖:“世子,求你高抬贵手,别打了!”

“单老板,打扰你做买卖了,等改日必有赔偿。”我客气地向单老板点头,然后盯着刘禾均骂一句往他脸上招呼一下子,“叫你说谎!”“叫你诬陷我!”

忽然背后剧痛,我被大力撞开扑倒在地,回头一看是刘舒年又举着凳子朝我兜头砸下来,急切之间我就地一滚躲过那重重一击,跳将起来夺过那凳子,骂道:“刘老五,你还要作死!你爹说哪个说谎就打断他的狗腿,如同放屁!今日我替他来教训你!”刘舒年退了一步,往他旁边看热闹的人身后一躲便往戏园子门口处跑。

我正待要追,发现刘禾均也爬起身要逃,我心一横举起凳子朝他的小腿砸下。刘禾均杀猪一样叫唤,痛得倒在地上直翻滚。我心中有些慌乱,看来腿是真断了,不过我很快又平静了下来,走到我的桌前坐好,倒了一杯茶喝了大口却被烫得全吐了出来。

很快,刘谨训带着几衙役匆匆来到戏园子,身后跟着鼻子里堵着棉花的刘舒年,看到地上不住哀号的刘禾均,扑过去颤声道:“均儿,你没事吧?伤哪里了,疼不疼?”

我捂着肋骨站在旁边,刚刚痛后挨了一板凳几天前肋骨伤处还钻心地疼,我忍痛冷冷道:“刘伯父,你说要打断他们狗腿的,全家人骗我说他们被打得起不得床,结果他们屁事没有出来看戏快活呢。你得谢我,我替你管教他们了!”

刘谨训被我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拍着自己的腿说:“是王爷说小惩即可。”

“他们欺师灭祖却诬陷到我身上,我爹二话不说给我来一个肋骨打断、门牙打掉。到你这里却是小惩即可。哼哼,你就是如此律人以严待已以宽的父母官啊!”我按住肋骨大笑出声。

“你、你、你……”被一个孩童当面指责,刘谨训颜面扫地,不住给身边的衙役使色,那衙役立时明白将水火棍重重顿地,大声喝道:“你们听好了,今日之事哪个也不得外传,若有什么消息散了出去,你们有一个是一个都等着吃官司吧!好了,今日戏唱完了,都散了吧!”

“绝对不会外传!”“小人不敢!”围观的看客纷纷答应着起身往外走,我却没看见有一个人逆着人群大步走进了戏园子。

“延铎,你又闯什么祸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震得我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今日又难逃责罚了,将心一横手扶桌子站得挺直:“爹,有什么好问的?还是像往常一样先把我打死好了。”

“孽子你说什么!”爹手指指着我,我却看到他的手微微颤抖。

“早晚得死在你手里,不如来个痛快!”我闭上眼睛淡淡吐出这句话。

没有想象想像中扑面而来的暴风骤雨,爹突然开始咳嗽,咳嗽得越来越猛烈,我睁开眼史只见爹瘦高的身影佝偻着,咳得面色紫红,我听说过爹以前打仗两次伤了肺,在我娘的调养下已很少会犯咳症了。今日见他咳得这么厉害,我心里有几丝不忍想上前搀住他,可一动之下肋骨伤处的刺痛将那仅有的不忍驱散,我站在原地冷冷瞧着他。

爹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停歇,转眼瞧着地上躺着的刘禾均和躲在一边的刘舒年,问道:“你俩来说说吧,郑叔你给你们做主。”

刘禾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刘舒年躲在他爹身后指着我边抹着鼻血边哭:“我们老老实实在戏园里听戏,他、他突然就冲过来死命打我哥,我来拉他,他连我也打,最后还使这凳子砸我哥的腿,我哥腿看来是断了……”

爹突然问:“你俩不是被打得不得床吗?怎么跑戏园子时来了?”

刘禾均被问住了,他又不好说那是他爹骗我爹的,只是东瞧西瞧支支吾吾。

“是王爷说的,王爷说小惩即可……王爷,那是臣亲生的儿子,臣真的下不去手啊,就叫他们去跪祠堂……”刘谨训可能也觉得说不过去了,慢慢跪在地上。

“对,是本王说的。可你为什么还要专门到本王府上告知本王,说两个孩子被你打得起不得身,得卧床躺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好?”爹又咳了两声。

“这,这……”刘谨训答不上来。

“因为人家的孩子是亲生的,你的孩子是捡的。”我冷冷道,“刚才人家俩儿子也说,我这个爹不知道是不是亲爹。”

“你闭嘴!”爹冲我吼了一声,上前扶起刘谨训,“本王懂了,刘知府。今日是孽子犯的错,本王这就将他带回府去惩戒一番。”

“不,王爷,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求王爷不要怪罪……”刘谨训知道大大得罪了爹,连声求道。不过爹拉着我手臂越走越快,刘谨训后面的话是不要怪罪我还是不要怪罪他就再听不清了。

一进门娘就迎了上来,拉着我上瞧下瞧见我并未添新伤才放了心。看来娘已经得了讯息,就挺着大肚子站在院门处等着我和爹回来呢。

一进二厅,爹喝令我跪下,叫吴管家去传家法。冷声问:“说吧,你应该受什么罚?”

“随便。”我虽跪在地上,但倔强地仰着头。

“逆子!”爹嚯地站起身来,劈手从吴管家手中夺过家法,那是一根油光水滑的黄荆棍,不算粗只有一寸半许,可打人非常疼,我的屁股蛋子可是深受其害啊。

“王爷。”娘出声制止了爹,“咱们不是说好的,以理服人。”

“阿蘅,你看他哪像讲理的样子?”爹无奈坐下,气呼呼地将家法往地上一掷。

“还是我来吧。老吴,你先去歇了吧。”老吴应声便回自己在外院的住处去了。

娘足尖在家法上一挑,那条黄荆棍便转着圈飞起落到娘手里了。娘将家法背在身后,慢慢踱到我跟前,问:“延铎,我听人来报说你打伤了刘家兄弟,这是为什么,你自己来说一说,咱们有理讲理,没理再受罚,好不好?”

看着娘柔和的脸庞我很是安心,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娘瞧着我满脸都是疼爱,轻声道:“娘知道延铎从不说谎的,上一回挨打也是你爹错怪你了。但在娘看来,你挨的打一点也不冤。”

“为什么?”我惊愕地望着娘。

娘微笑着看着我:“延铎你还记得吗?前年咱们上街你瞧着一个瘸腿的大叔笑他走路样子滑稽,娘板着脸打了你的屁股。娘给你讲了‘四不笑’和‘四不欺’,‘不笑天灾,不笑人祸,不笑疾病,不笑残疾’,‘抬手不打无娘子,开口不骂外乡人,同村孤寡不要欺,残疾之人不能戏’,你说都记住了。娘从小也教你尊师重道,可那日你的先生遭遇人祸如此狼狈,你不仅不去帮忙不去安慰反而还要嘲笑他。这是你的错,你认还是不认?”

娘说得有理我无法反驳,点头道:“我认。”

娘接着:“二则,你有话不好好说还要骂人说脏话,这也是你的错,你认不认?”

“认。”

“三则,刘家兄弟诬陷你,其实你有的是法子澄清自己,可你不去想办法,而是和你爹硬杠。你说是不是?”

“是。”

“那日的事说完了,咱们再来说说今日之事吧。今日你将刘家四郎和五郎给打伤了,娘觉得你做得不对,该罚。不过依你爹的意思,小惩大诫即可。”娘笑吟吟瞧着我。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娘,以为听错了。

“先别着急起来,还有呢。今日大庭广众之下,你殴打刘家兄弟,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魏王世子,叫百姓怎么看咱们魏王府,是好狠斗勇,是咄咄逼人,还是仗势欺人?再就是今日这个时候你本是在刘府念书的,可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戏园里,是不是又逃学了?”

“是,我错了。”还是娘好,她愿意听我说,也愿意掰开了细细说给我听。

“那娘今日罚你,就打十下吧,你服不服气?”娘问。

我淘气的时候娘打过我几次,都不太疼,我暗地庆幸连连点头:“服气。”自己乖乖趴在凳上。

“阿蘅,你这几日便要临盆了,仔细闪着腰。还是我来吧。”爹起身扶住娘,顺手从她手里接过黄荆条。

娘瞪着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见,但看嘴型好像是“别下重手!”

爹轻轻点头,扶娘坐好才向我走过来。

第一下,还好能不算疼。

第二下,有些疼,还能忍受。

第三下,钻心的疼,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第四下,我咬牙憋着没出声,泪水却夺眶而出

第五下,我终于哼出了声。

“怎么不忍着了,嗯?”爹突然就怒气冲冲的。娘说了别下重手,爹明明答应了,可一下比一下重一。于是在第六下落下之时,我疼得哇哇乱叫,怎么也得让娘知道爹下手有多狠。

“辰琮,住手!”娘快步过来制止爹,可爹还是狠狠落下第七下、第八下才被娘将棍子夺走,那时候我疼得一阵抽搐,叫都叫不出声了。

娘气得狠狠将爹推了个趔趄:“延铎顶嘴你生气,延铎忍着你也生气,我看刘家孩子说得没错,你就不是延铎的亲爹。”

“你说这孩子随谁,怎么就这么犟呢?我打小可不是这个样子。”爹仍旧气哼哼。

“随谁?往井里扔鞭炮、烧人家的花灯、给六弟饭碗里加芥末……这些都是谁做的?”娘开始揭爹小时候做的糗事,看来爹那时候淘气不亚于我。

“那时候都是先帝教训我,我这会子教训他怎么了?”爹嗓门小了一些,可仍不退让。

“先帝那时候会将你往死里打吗?”娘从凳子上将我抱起。

“阿蘅,你身子重不方便抱,还是我来抱吧。”爹伸手要接我。

娘没理爹,绕过他抱着我来到她的小药房,为我伤痕累累的屁股轻轻抹上伤药。娘的手很温柔,可一触到我的屁股,我还会疼得“嘶”一声,娘便打开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赭色的药刃让我服下,服下不久我的屁股便不怎么疼了,紧接着我的双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间听到爹娘的对话。

“你瞧把儿子打得,难道一点也不心疼吗?”娘满满都是报怨。

“我怎么不心疼?他小时候那么招人疼,怎么现在一身戾气,得有人严厉管教才行……他将来要承袭咱们的藩地……我怕他走弯路……”

“延铎只是淘气了些,哪来的戾气。再说,你打他他就不走弯路了?”

……

经过今日这一番闹腾娘动了胎气,当晚娘就生了,生了一个粉生生皱巴巴的小妹妹。不过,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娘给我吃的那丸药让我足足睡了六个时辰,娘亲自抱着妹妹过来给我看,还给我重新抹了药。爹也每日早晚都过来看我,每回我都闭眼装睡,我可不愿搭理他,爹也不说话,沉默地在我床旁坐上一刻钟便会走的。

纵然有娘的内服外敷的良药,我也趴在床上几天起不得身。这个破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待我稍好了一点,我就叫郑良去城西土地庙寻王七娃过来,和他商量着要做乞丐,大伙一起去正京城。到时候我做都虞侯,也把小伙伴们安排进殿前司。娘我是带不走的,我给她留了一封信在我枕头下面,说我等我将来功成名就,我会就回来将娘和妹妹一道接走,以后再不受那个叫“爹”的人的气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