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老头无法用心驾车,牛车没碾在车辙里,两人随车摇晃,“去隔壁镇子卖草,价钱贱,卖了两天,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钻到我车里的,昨儿晌午在卸草的时候卸着卸着发现有……有,我以为是死尸,吓得不敢卖完,赶着车就跑,到无人处才敢细看,发现你还有一口气吊着,我朝律法森严,也不敢将你随便丢弃,见你嘴唇乌青,以为中毒,灌了给牛催吐的药,吐了,吐了血,我也不知是不是又雪、雪,炭、炭,雪中、下雪,雪上加霜,吓得七魂没了三魄,这不正想着怎么处置、处置……”
不能说他胆小,他胆儿已经挺大的了,至少算沉得住气、思路清晰。秦言昼瘫坐回去,松开手中紧抓的一把麦管。
“您别怕,我遇上了仇家,谢您救我一命”,秦言昼现在浑身疼得厉害,咬牙使劲才能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
“嗯嗯嗯”,老头坐在车上如趴在地上般磕头捣蒜。
“这是哪儿?”
“快到帝都了”,老头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不似之前那般呜咽。
秦言昼心下一阵喜,“你要到帝都?”
“是经过帝都城墙外的官道”,老头听出她是帝都人,心下也盘算着跟她怎样“好聚好散”:“小老儿家住帝都城外西边。”
“还有多远到帝都?”风雪大起来,她身上的知觉逐一恢复,风缠在身上如刀绞,况且还有那雪米子,秦言昼把车上的麦草往身上拨。
“天亮前就能到东门。”
东门好,东门离皇宫最近,秦言昼心里盘算着,“有吃的喝的吗,老伯,最好是有酒。”
“酒?有有有,还有肉,昨天这一车草已找了卖家,拉去的半路我特意去切了肉打了酒。”
老头半转身体递了过来。
肉已冻在一块,自己浑身上下比这肉暖不到哪去,也捂不热,但这些是让身体迅速恢复的唯一方法了,秦言昼打开酒壶,咕嘟嘟喝了几大口酒,从嗓子眼一直辣到胃肠的灼烧仿佛在身体中央开辟出一条走向清晰的路,秦言昼龇牙咧嘴,就着劲儿抱起那肉就啃。
好在冰凌还没那么厉害,肉又切过,还能咬嚼,那吞咽下肚的冻肉在酒开辟的热道上一路翻滚俯冲。
气氛渐渐和缓,老头也能听出除了那一身伤和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车上的草垛里有些吓人外,这姑娘只是个寻常人,便家长里短跟秦言昼唠起来。
不过是些儿子、儿媳、老太婆的家长里短,老头讲得细致,什么“他说”“我说”“她说”“他又说”“你评评”的,突然间冒出一个名字,突然间冒出一个亲戚,起先秦言昼还能配合地听适时地应两句,慢慢地她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这世间无比美好,能一起把岁月熬成诗的人,一个想起、回味起就能面红耳赤的人。
她的体力恢复很快,开始在心里评估着这一次行动,那半块令牌到手,大致是能使某些事浮出水面,揪出一些关键人物的。
不用等到事态明晰,论功行赏,只要把这半块令牌一对,从此以后她大概就有底气站到他面前,那些别人一无所知自己难以启齿、穷困潦倒、负债累累的家底她也能够坦然地跟他说,对他公开,反正都解决了,不会影响他对自己的看法。
三五天吧!只需三五天。
想想自岑眉子提起他后的这半年,她为自己多次从鬼门关逃生,多次在刀口下捡命,多次侥幸不死的瞬间还能沉着冷静而自豪,那一幕幕独属自己的惊心动魄比岑眉子笔下的戏本子还要精彩,她笔下的凶险其实描写得太浅,那一幕幕玩的都是心跳,生命都是按刹那计时的,有此刻未必有下一刻,都是心提到嗓子眼后的快感,帝都十几年加起来都没这半年精彩。
她为自己每一次历险的机智冷静折服,孤芳自赏。
她被自己的孤勇感动,泪流满面。
她窝在草垛子里,麦管子如同被子被掖得淹没到了脖子,风推着雪米子打在脸皮上一阵生疼。
赶到皇宫,天已大亮,秦言昼私见了皇帝。从皇宫大殿出来,地上已积了一层雪,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第一场雪就是大雪啊!
秦言昼大步迈在风雪中,脚下传来踩雪的“咯吱”声,女统领意气风发,风头正盛,于这皇宫大内无人能及,她乱糟糟的头发,褴褛又单薄的衣裳,污垢的脸庞无不在这帝都的风中招摇。
天地为我!
如果换上女装,定要在这风雪中转圈圈!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脸颊有浅浅梨涡。
女大统领也是个美人胚子啊!
“大统领”,刚出皇宫大殿,秦言昼就被叫住了。
大统领收起少有的女子神态,看向那两个在大殿门前已等了很久的人,两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却一身新衣,看神情也不像是有什么要务。
“大统领,寒副统领前日起就派人守着各个要口,日日不见你,大伙儿都急得跺脚了,今日一大早得知你进殿见皇帝,我等喜出望外,其余人留下准备,我俩来此候着,眼看时辰就要到了,正焦头烂额,好在你出来了。”
秦言昼刚听两人说几句,从他们与她讲话时不是禀报而是叙述的放松状态就知他们要说的事与政务无甚厉害关系,便折身直行,两人跟在身后边小跑边说。
“什么时辰?什么事情?”他们的状态太过放松,能够让禁军的男人们变得如寻常男子的,秦言昼猜定是关于禁军内部且有助于团结安宁,只是他们这种忘乎所以到怎么把一件事讲清楚的基本都忘了的样子她不喜欢,这不该是她治出的兵。
“涂副统领大婚呀,大统领!”两人语气中显得秦言昼应该是知道此事的。
“什么?”秦言昼仿佛不知刚才听到什么,她脚下突然刹住,那两人已跑出去很远。
她吐字清晰且突然,语气严厉有责问。
她平日治理部下不靠声音和话语,这前所未见的样子将两人吓愣在原地,即刻绷直了身体,威猛严肃有节律地将身体转向秦言昼。
“大统领,涂鹊涂副统领今日成亲,半月前亲自来给禁军一一送请帖,您不在,您的请帖放在了禁军府。大统领这次出去一月有余,今日方归,是属下疏忽,报告没头没尾,请大统领责罚!”
秦言昼并不蠢,知道自己手下人也不蠢,话不需重复问,每个字她都听清了,是涂鹊要成婚。
是啊,禁军的三大统领谁都还没有婚配,禁军中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喜事了,弟兄们怎么能不欢喜,怎么能不松弛?
只是,只是,只是怎么是他?怎么会?
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很拼命了,明明是笃定的事啊!是半年太长吗?
秦言昼觉得眼眶酸胀疼痛,太阳穴及两只耳朵里侧也很疼,喉咙处堵得厉害。
她垂在身体两侧的空手握了握,像每一次归来那样,她手中的兵刃都忆不起什么时候折在了哪里。
她眼睛疼得特别厉害,雪扑簌簌在眼前坠落,落在眉上睫毛上,化不了。她看向他们身上订制的新衣,那是禁军的制服,最新样式的一套,他们爱惜得很。
“红花做了吗?”秦言昼问。
“做了”,两人恢复了平日值守的状态,恢复了面对统领的规矩,抱拳:“涂副统领的婚事仓促,禁军赶制了新衣、红花,虽时间仓促,但所有礼制经再三审查,没有纰漏,所有环节都合规制。”
秦言昼“嗯”了一声,她知道万事俱备,只待她沐浴更衣,涂鹊是副统领,作为大统领,作为禁军一家人的掌门人,她需要带领大家一起去接亲。
她问了吉时,问了现在的时辰,大步流星。
大家都在等她。
“核验过没有,流程算不算得体、风光?”进了禁军府,快步迎上来的寒青一言未来得及发,秦言昼快语问。
“风光无限!几次报告给礼部,礼部要求按旧制,每次削一点,最后磨得那几个老头直喊我们不好管,烦得不行。”寒青递上册子。
“值守情况?”秦言昼飞速浏览逐一细查册子上所有细节、流程,她大步走,寒青大步跟:“不可能疏忽,全是精锐。”寒青递上值守人员名单。
禁军的大厅门口,秦言昼并未停下脚步,一把递还所有东西,折身进了回廊,寒青脚下说收就收。
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属于她那身禁军新衣早有人备好了,她换上它,在右手手腕处系上一朵红花。
禁军院中,几十个身姿笔挺、身材颀长、相貌堂堂的男子着装统一、排列整齐,谁人不知帝都最好看、生得最子弟的男儿都在禁军,况且这几十个还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从这阵仗就知绝对给涂鹊赚足了风头。
他们和秦言昼一样,在右手手腕系了红花,而新郎涂鹊会在左手手腕系上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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