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伴着铁轨的碰撞醒来。
翻了个身,仍深深陷在床的凹陷里——那其实并不能称作床,只是一个铁架子搭上几块厚布绑紧,做出的极简装置,有种吊床的风味。
前一天晚上,我们去驾驶室询问睡觉的方法后,列车员教给了我们这个技能,他倒是有一个挺舒服的躺椅。
余楠溪也在一旁,还未醒来,这似乎是少有的能看到她睡脸的机会。
火车每颠簸一下,她额上的刘海就轻弹一下皮肤,偶尔也翻个身,扯着那身上薄薄一层毛毯裹紧自己。
阳光无所保留地倾泻进车辆,从万里无云的亮蓝色天空远道而来,透过火车的窗户,把她的头发照得亮丽,白皙的肌肤更添一分柔性。
昨天晚上,那阵烟花过后,我们莫名默契地不再继续原先的话题,那之后的夜更静了。
我看着余楠溪安稳的脸,心底却萌生着不知来由的急叨,随着颠簸更晃出来一些。
我起身,走向列车最前头看时刻表,已是下午两点,饿了半天的肚子发出了抗议。
我问列车员:“请问下个站还有多久?”
“还剩十公里,预计十分钟吧。”他扒着盒饭说。
笔直的铁轨延伸到天边,山丘比昨天似乎多了些。
去叫余楠溪起床吧。我想着,转身。
“哎咿?!”余楠溪无声无息地,已站在我身后,把我惊了个措手不及。
“你那是什么语气啊?”她抱怨道,随即手捂住嘴巴深深地打了个哈久。
“啊…没事。就没想到你已经起了。”我挠挠头,“对了,待会儿……”
“要下车吃饭对吧?”
“哎,对。”
“我们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带饭呢,习惯了高铁餐吗…”她理了理长发,望着窗外。
“嗯,所以我们要在下个站点待一天,物资什么的可得的准备齐,不然要去青港还有一天路程…”
话音刚落,我们的身体都向列车前进的方向倾倒了一分,刺耳的刹车片声传入耳朵。
再随着“呼”一声,车门有些笨拙、晃荡地向两侧打开。我们下了车,她从半米高的车厢上跳下。
近距离看工业火车的车轮真是极大,与腰部一样高,四五个组合在一块,令人远观而觉厚重。
火车没停留太久,我们下车后就很快关了门,加速而去。卷起的一阵风,将几片树叶吹打在站牌上。
【丹沼镇】
站台的附近是一片宽阔的湖,轨道从水上修的桥铺过。青蓝的水面倒映着四周环湖的绿树,一旁庸懒的小山,以及那一群在湖对面坐落的房屋。一条道路沿着湖边,径直通到镇里。
“走,镇子在那边。”我指向湖对面。
两个人并排走在路上,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很多次了。拎着帆布包,一路向东,辗转到了这里,是最后的出发点,下一站便是目的地了。我竟有些珍重起这样的时光来,细细感受余楠溪在身旁的步子,仿佛沙漏顶部的沙在流逝着。
正午的风不寒,应该说正好合适。扫过双腿,拂过耳畔,正是惬意之时,有一股微小的痒钻进小腿。我抬了抬脚,以为是蚊子,但那一瞬,不寻常的冲击力让我找到了目标——那块小石头砸中我的头,从手臂上滚落下来。
我还没蹲下仔细看,余楠淡突然捂住后脑勺“啊”地惊叫一声。
“被砸到了?”
“是。感觉是石头之类的…”她四处张望起来。
我环顾周围,从头被砸的那一侧看过去。稀疏的一两棵树就立在路旁,树后便是湖畔延伸出的泥地,再往后,阔大的湖面泛着波纹。
“欻…”树旁的灌木丛累窜动着什么。我像狮子发现猎物一样死死地盯过去,在绿叶间瞥到一块肉色,不会错,那是人的皮肤。
“你等等。”我把帆布袋递给余楠溪,甩下三个字就向那片灌木丛冲过去。还没接近,那里就炸开了。
“扑哧”,三个小孩的头从枝叶中钻出来,沿着倾斜的湖畔,身上还沾着树叶就慌忙逃,似乎边笑边喊道:“快跑啊——快跑!”
“你们站住!”我迈上满是泥的湖畔,用尽力气追赶他们。他们三人中间的一个反而回过头对我嘻笑了一下。
我怒火中烧,抄起路旁一根木棍,向他甩过去。“啪”一声,木棍被弹飞得老高,那人也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我正要追上他,他却一蹬就撑了起来。眼看他还要起步,我则已经离他不到几米,便胸有成竹地伸出手一抓。
“嗞啦~”脚底的泥土被我踩着陷进水里,重心一歪,扯住了他的衣服,摔进湖水中。
水花溅得老高。
水不深,刚没过手臂。那小孩呛了几口水,挣扎着爬起,另外两人听见落水的声音也跑回来。
我站起来,揪住他的手腕:“刚才扔石头的是你们不?”寒风透进被打湿贴在身上的衣服,让我的怒气又多一分。
“放开我!你个强盗!”他使出浑身解数想挣脱我的手,脚不停蹬着水,但也只是被我抓得更紧了。
另外两人中的一个小女孩急忙说道:“对不起,叔叔,我们…在玩打猎的游戏。”
“我看起来那么老吗?!”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臂。他一边揉着手一边回到三人的队伍里。
“吕成晏——”余楠溪远远地跑过来,在斜坡上吃力地保持着平衡,一摇一晃地跑到我面前,却一脚陷进泥水里,重心一歪,扯着我摔进了湖水中。
水花溅得更高了。
我咳出一口水,盯着中间那个小男孩:“还不是因为你们…!”
余楠溪从水中起来,握住我的手:“哎呀,跟小孩子不用计较啦。”
刮在身上的风宛如针尖戳着皮肤,我和余楠都哆嗦了一下。
“总之,你们要赔偿我们,衣服都被弄湿了。”
“赔…偿?“那个小男孩一脸不解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唉…”我拧拧衣角的水,“总之得去你们家换衣服吧?”
“嗯,对不起,我带你们走。”小女孩说。
三个小孩,最高不过到我的腰,走在我们前面。一个小男孩,走路时踢踏着脚边的木棍、石子;另一个小女孩就安分得多,扎着个蝴蝶辫,不时提醒着男孩别太闹了;最后一个像是在咿呀学语的幼儿,走路姿势都还有些别扭。
女孩转过来说:“我和他是一家的,比他好大一岁。我叫光如,他叫明如。”
男孩一脸不满,故作愤怒地捏起拳头:“在男生里我可是老大!”
“然后,旁边这个刚学会说话的,是隔望邻居的孩子,”她接着说,“就是还不爱说话。”
每一股风穿过林间,我都要打一个寒颤,沾在皮肤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那一片瓦房逐渐近了,四周的树也换成了田地和小屋。丹沼镇似乎比北坞还要小一些,但没那么旧。白墙红瓦,规整得很。
同样的路上,迎面走来几个男人。
他们叽喳地聊些什么,但看到我们便不说话了,目不转睛地盯过来。他们每个人都叼着根烟,头发各有各的奇怪,光头、染色长毛、杀马特…中间那个穿着一件皮夹克,戴着明晃晃的银链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仿佛下一秒要淬出毒针。
光如的脚明显乱了一下,微微靠向路的另一侧些。
不宽的路上,两排人相交的那一瞬间,空气凝回到了冰点。
在光如明如家,隔窗远眺夕阳。
先是换了衣服,光如直接给我们找了一套他们父母的衣服给我们穿。开了几根线,但十分暖和。
“我们的家长是警察,在大城市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安慰她道:“快过年了,他们一定会很快回来的。”
接着做了晚饭。光如能做一些很简单的菜,即使总要两只手握着锅铲才能把煎蛋翻过来,她也十分卖力,在厨房里忙了好久。余楠溪也做了一些,她把莱盘端上来时,一脸傲气地说:“十六岁了当然得会做饭了,对吧?”她与光如交换下眼神。
“我…不是不会,就没那么好吃而已!”
光如每天都要这样做三顿饭。
夕阳沉下,一半被吞噬,与地平线构成了一个橙红的眼睛。
我心里一阵不安,背后的酥麻感传遍了全身。
眼睛!
那个布满血丝的……
“还在发呆啊,你不洗澡吗?今天可是在泥水里摔了两跤。”换上睡衣的余楠溪敲了敲我的肩膀。
“啊,这就去。”
淋浴头堵了些水渍,水流不均匀地喷出。
静不下来,用手指摩挲着腿,头皮莫名的发痒,就不住地抓挠头发。心中像有一个钟表走着,嘀答嘀答计着时间。
不知名的鸟叫声响彻天空。
走出洗澡间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寂静,除了厨房里有光如正在洗碗的汩汩水流声,尖利地冲刷着锅碗瓢盆。
“余楠溪呢?”我问光如。
她停下手中的活:“她刚刚出去买东西了。”
心脏停了一拍。
“那……她去哪里买?”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便利店,刚刚跟她说了,在……”
我一踩上鞋就冲出了门。
我捂着胸口。心跳得厉害,整个胸腔在与之共振,喘着粗气。
找到便利店的时候,天空已经几乎丧失了最后一点光亮。
“请问…刚才有个十几岁的女生来买过东西吗?”我问前台的人。
“好像是有哦,”那人悠闲地夹着碗面吃,指指右边,“她往那边去了。”
我向马路右边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路灯昏暗到连灯下的地面都难以照亮,周围房子里的光亮反倒成了主要的光源。
寒风降下,刺骨,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咯噔扑咚——”从身边的小巷里传出易拉罐摔在地上的声音,在这黑夜里,刺激着耳朵。
我立马循着声音跑进小巷,暗色笼罩着四周。在那一段小巷分成左右两条的丁字路口,是散落一地的易拉罐和一张塑料袋,反射出惨白的月光。
“嘿……小姑娘不错嘛。”
“老大,今晚就交给我…”
这样的语句传来。
心脏要从胸腔迸裂一般,发狠地鼓动着血液。我冲过去,转角处,是白天路上遇到的几个人和被夹在其中的余楠溪。
“余楠溪!”我大吼一声,“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走了出来,明显是领头,向地上啐了一口:“表演英雄数美啊?骂得倒挺狠,小屁孩,有种朝我胸口的刀疤上重新刺一刀?”
几个小弟附和着大笑。
余楠溪被他们挟着,说不出话来,只眼神远远地望着我,咬紧了牙齿,拉扯他们的手却无济于事。
我的右手涌上一股热量,拳头发烫。
“喂,小屁孩。”
在那一拳几乎快挥出去的时候。
“明天之内,十个万,保证平安无事。”他戏谑似地说。
“找未成年人要钱,你们是废物吗?!”
“不知道嘞,”他点上一根烟,吐出烟雾到我脸上,“反正明天交不上来试试看…先把她放了。”
一群小弟换着余楠溪的手松开,她立即瘫软在了地上。
“余楠溪!”我跑过去,扶起她的身子。
那群人走之前,朝我身上丢了几个烟头。
她的脸上挂着已干的泪痕,身体缩成一团,止不住地发抖。我搀着她,一步步地摸黑走出巷子。
回到光如家,将余楠溪带回卧室,向光如说明了事件经过,她直接哭起来。
“对不起,哥哥!…那些人是村霸,家里有背景,会劫一些外地人…都怪我没有早点告诉你们!我也没想到去买一次东西就……”她哭得泪涕齐流。
明如不解地从卧室里接出头。
到很晚,我也没能睡着。
漆黑到令人绝望的夜。
我撑着疲软的身体,走进余楠溪的房间。
她把头裹在了被子里,我只在床头的地板上坐下。
“吕成晏。”感觉到我的存在,她便开口了,声音哑着。
“嗯。”
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第一次跟吕成晏说话的时候,我很害怕。”她说,“大半夜吵醒你,会不会生气…在想这些。”
“不会的。”
“然后,我就能勇敢跟陌主人说话了。在学校被骂的时候,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跟陌至人说话。
“呐,世界上像吕成晏这样的人,一定比那些人更多吧?”
“……”
“对吧?”她带着哭腔。
我咬咬牙。
“我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光如叮嘱我们不要出门。
“我去买菜了,你们千万别出去。”
“那你还…?”
“他们只劫外地人的,我有村里人帮忙,放心吧。”
随着门沉重的一声闷响,屋里的氛围被窗外的阴天所笼罩,没了一点颜色。
余楠溪坐在沙发上,盯着看了半个小时的《若山萍水词集》的封面。
但还有一个人正靠近我。
明如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在我的耳边说:“姐姐说你们遇到了危险,跟我来。”
他悄悄打开了屋里走廊尽头的房间,像窃贼一样翻起上下各个抽屉。他停下来想了想,拉开衣柜底部的隐藏抽屉时,两眼放起了光。
“快来看!快来看!”他兴高采烈地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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