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楠溪-
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
爷爷千里迢迢地从老家赶回来,说要庆祝我考上了好的高中。
在家里小小的聚会上,他摆摆手:“我吃不下了,给孙女吃。”
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拍拍我的头:“我的孙女要更加优秀,要为社会贡献,但最重要是开心。”
自那之后,只在新年或是重阳节才偶尔在电话里听到过那苍暖的声音。他们说爷爷身体不好了,没法出远门。
奶奶过世得早,爷爷在家一个人生活。
我常问爸妈为什么不把爷爷接过来住,他们说劝过了,但爷爷不舍得老家的花园。
爷爷说那片地方是美好的回忆。
六岁,或者五岁的时候吧,爷爷带着我在花园栽了一棵小树苗。
“哎呦我说你,每分钟都去浇水,可经不起你这么整哦,哈哈……”
那棵树最终确实没长起来。爷爷把它铲掉埋在了土里。
他也不教训我什么,只是说:“没关系,过两天给你带点鲜花种子来。”
种花的时候我可不敢浇那么多水了,甚至于一滴滴地控制着量。爷爷看到了还是很开心地笑。
那朵花很快长起来了。从那年初春的含苞待放,到夏天已是盛开得灿烂。只是它盛开后不久,我就要被接去城里了。
离开的时候,爷爷在花园门口笑着挥挥手。
爸妈牵着我,从此阔别了这个安置我六年生命的地方。
爷爷每当过年会到城里来,家里的气氛总是在那时候,才算圆满的温馨。
但我居然现在才知道,爷爷已经……//
“……”
她靠着水泥墙坐着,抱住曲起的双腿,就这样说了很多关于爷爷的事情。
我把手向她的身边挪了挪。
在那个小巷子里,她跑出去之后,没过多久就被我追上了,正好还碰到开车送我们来北坞的老爷爷。他见状,把我们带回了他家里,吃了晚饭。
“小朋友们,晚上吃个梨子吧。”老爷爷走进来,端着两盘切成薄片的梨,见我们蹲在地上,便把盘子摆在了两人的手边。
“吃梨会让心情好的,”他笑容可掬,“还有,我姓蒋,你们叫我‘蒋爷爷’‘老蒋’‘蒋老师’都可以。”说完他走出了我们待的房间。
房间外是一片颇大的果园,错落有致的树,枝头挂着圆溜溜的水果,在阴影下看不清颜色。月光淡薄地铺在房间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余楠溪,就只是在她身边坐着,但她似乎也很平静的样子。
“嘛,我爷爷就希望我开心,所以我没有哭。”她这么说,看了看我,眼睛流动着月光,喘了口气。
“我知道你肯定要问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我会不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
“那…为什么呢?”
她抓起一片梨往嘴里塞嚼完之后,咽下去,才说:
“我爸妈半年前去世了。”
“啊…对不起。”我心里猛得一颤,挤出来句道歉。
“没什么,都半年了,况且又跟你没关系。”她不紧不慢地说。
“他们是出车祸去世的。那天是我生日,出事的时候我还在学校,老师满头大汗地赶到教室找我,然后告诉了我这件事。当时脑子像炸开了一样,不知道是怎么去到车祸现场的。
“除了家里那辆熟悉的汽车,已经扭曲成一团,碎在路边,还有一片奶油撒在了马路上,旁边是几个精致的缎带。我知道了,那是准备给我的生日蛋糕。
“一瞬间就哭出来了。应该哭得很难看…还有挺多路人在围观,说真的很想给他们一拳。嗯。
余楠溪埋下头,眼神久久地藏在头发里。
她急促地呼吸一口气,接着说:
“办了很多事情,签了很多字。回到家之后累得站不起来,但我下定决心,以后不会再哭了。
“但糟糕的事还没结束。
“那天之后,班上的同学不知谁带的头,他们说……骂我‘没妈的’,边说边笑。我什么都反驳不了,只能拼命把他们恶意的笑容从大脑里扔出去。
“毕竟我,本来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吧……
“那之后作业本经常消失,文具也经常不见,我知道是他们偷的,但我没有办法,老师永远管不了。
“就连在食堂吃完饭,碰上几个同学,他们也要眉来眼去地讥笑‘她把菜吃光了耶…’‘光~盘~行~动~’‘嘿哈哈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所以我渐渐地不去上学了。反正在学校也找不到作业本。
“基本上除了在卧室躺着,其他什么也干不了,身体很累。
“社区的工作人员每天都送菜来。随使用清水煮一煮就是了,难吃但不会死。那一段时间就是这样过来的。
“再然后就是离开家,坐火车,一直到了这里。当时怎么就突然想离开了呢,应该是想到了爷爷。
“所以,爷爷去世的消息,大概就在那信封堆成小山的邮箱里吧。“
她吐了口气,望着窗外的月亮。
“你真的很坚强。”我说。
“啊…或许吧,谁知道呢。”她扶着墙治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到床边。
“那我待会儿再睡。”我走出了房间,“晚安。”
蒋爷爷的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有条不紊地摆放着物品,一尘不染,月光透进偌大的客厅,地上的瓷砖泛着粼粼的波纹。
走出侧门,便来到了果园。不止在这座房子旁,一直到庇邻的山坡上,也栽着同样的果树。
我用脚扫着满地的落叶,往高处走。
唰啦——唰啦——
只有脚底枯叶清脆的破裂声,像在给大脑按摩。
我不住地回想着余楠溪的话。
应该抱有怎样的心情呢?父母…都是些不好的回忆啊。相较于她,我能不能算得上幸运呢。背后的淤青仍隐隐作痛。
回头一看,安睡着的小镇被月光照耀得蓝中透绿。我就地坐了下来,远望,端详着眼前大片的矮房,以及远处青绿的田野。
她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但仍然在D4139列车上,递给了我那片面包。
即使已经怀着那样的心情坐上列车,仍以最大的善意对待陌生人。
接受她的善意的,偏偏是我,什么也回报不了。
冷风拂过山岗,钻入毛孔,我不禁缩了缩身子。
过了片刻,我不知来由地感到愤怒,弹起来往一旁的树上踹了一脚。那棵树伫立不动,我的脚隐隐作痛,但却舒缓了些。月亮高傲地挂在天空。
为什么噩运总降临在好人身上。我想不出答案。
想到余楠溪强忍住泪的样子,全身的皮肤就在颤抖,几乎要把手臂抓出血。
如果我能给予一点温暖就好了。
用手心挨了挨额头。冷冰冰的。
可恶啊……
第二天早上,我游离在梦中,不自觉翻过身,胳膊的触感有些怪异,便睁开了眼睛。
迎着刺眼的阳光,一个清秀的面庞映入眼帘。一头短发,小麦色的皮肤有些红润,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端详着我。视线相交了片刻。
他连忙后退两步,挠挠头说:“对不住!因为都中午了,我爷爷就让我来看哈(下)你的情况。
我从床上坐起来:“你就是那个蒋爷爷的…”
他腼腆一笑:“对,他是我爷爷。我叫蒋其胜。”
我看了看旁边那张床,上面整齐地叠放着被子。
“你知道余楠溪…就是另外那个女生在哪吗?”
“她一早就起了,正吃午饭…对了,我就是来叫你吃午饭的。”
“谢谢了。”
“不用的不用的,”他又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话间似乎带着点乡土气息的口音,“那你快来吃。”
阳光落在脸上,丝毫不觉暖,兴许是天气多了些寒意。
“啊哈——”我可了个哈欠,没拖太久,很快就出了房间。
余楠溪,蒋爷爷,蒋其胜,坐在一个摆满了碗碟的方桌前,不停夹着菜。
余楠溪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吃着,夹一片五花肉进碗里,又发一会儿呆,再轻轻送入口。
蒋爷爷听到我关门的声响,转过来招呼:“吕成晏!赶紧喝喝水过来吃。肉排要被抢完了。饮水机在那边,纸杯在水桶上。”他指了指客厅一角。
“好,谢谢。”我去接了杯水,坐到那个方桌空缺的座位上。
蒋爷爷一边不停夹着香喷喷的排骨一边说:“来多吃点,你们长身体呢。”
温热的炖排骨下肚,从身体的中心,源源不断的热量延展开,绽放着。又夹了片亮绿的包菜,软嫩带着甜味。
余楠溪的视线不曾从碗中移开,连睫毛都可以遮住她的眼睛。
“我吃饱了。”她突然说。随即起身推入椅子,端起碗走进厨房放在了水槽里。
蒋爷爷什么也没说,空气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里。直到吃完饭后,我坐在房间里的床上,这种氛围仍不散去。余楠溪则已经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心里惴惴不安。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蒋爷爷。他直接坐在了我身边。
“小伙子,你听好,”语气没了之前的热情,很浑厚低沉,“你们的事情我真的抱歉,那个女孩…余楠溪,今早跟我说了。”
房间有一种原木的芳香。
“但是,你们想在这住多久都可以,就把这当你们家,没问题。”
“呃…哎?”我吃了一惊。
“寒假过后交给你们打理,我也放心。”他握起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拍了一拍。
听着他有力的嗓音,我的眼眶止不住地湿润了。
“希望你一定要在她身边支持她。我见过这样的孩子,他们最缺的就是陪伴。”
“嗯,我一定会。”
我攥了攥拳头。
“当然,你们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他拍了拍我的背,站起来。
他的背影显得那么高大。
“要不要去摘果子?散一散心吧。”
“好。”我随蒋爷爷去了果园。
白天的果园则给人以丰收的感受。南方的初冬对于北方就是初秋了,恰是丰收的时节。
定睛一看,藏在叶片下的是桃子,如同粉玉一样装点在片片翠绿间,毛绒的哑光让其更显质感。时而有风把叶片吹落,翻卷摇曳,最终躺入一地的落叶堆中,再被一脚踩中。——是余楠溪。
她手捧着那本蓝色的小书,《若山萍水词集》,踏着轻盈的步子,走在林间,长发轻飘。
蒋爷爷和我走过去,我喊了一声:“余楠溪!”
她回过头,我跑到她身边:“要不要一起搞果子?”
蒋爷爷拿着一把折叠的铁梯走了过来,她看看,挥手道:“我还是算了。”
“算了?为什…”蒋爷爷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摇摇头。余楠溪则去到一旁的树底下坐着,继续翻那本书。
“我来帮忙!”一个青涩的声音传来,蒋其胜一路小跑的身影渐渐靠近。
蒋其胜和我搭好了梯子,我上梯摘桃,放到篮里,再递给他。蒋爷爷就重新检查一遍篮里的桃子,确保没有坏的。树上的桃子大多都一个样,但摘多了之后还是能感受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这个更滑溜点,那个更圆一点,有些一拿就知道还没熟……
呲的一声,架在树枝上的梯子滑了一截,我的双脚好像瞬间悬空。
“啊…”失重的感觉让眼前发白。
“小心!!”蒋其胜大喊道,用整个身体挡住梯子倾斜的方向。
又是一声碰撞,我扶住树枝,这才没有掉下去。往脚下看,蒋其胜的身子微微发抖,但仍然顶住梯子,把它摆正。
“还能继续吗?要不要下来缓一会。”蒋爷爷马上扔下手中几个桃子,抬起头问。
“没事的。”我比了个OK的手势。
蒋其胜笑了,就像一件大事终于做完一样轻松。
摘完一棵树又是下一棵树。我心里始终浮现着余楠溪在树下看书的模样。
她现在心情还好吗?看着我还是看着书呢?无从得知。一颗颗桃子被摘下来,“咝”地一声与茎的联系断开,让我心烦意乱。
晚上,余楠溪吃完晚饭后仍是待在果园。
再过了几天,不知不觉地,我和余楠溪之间几乎没什么对话。
蒋爷爷常端来热茶给我,我道谢。这几天又冷了一些,热茶遂更有份量。
但余楠溪在果园,一直沐浴着冷风。
又是一天晚上,我坐在床沿,望着另一侧空空如也的床,月光照进来,蓝得发慌。
我走进果园,寻找着那个身影。
必须下定决心了,我想。
窸窣的落叶与脚产生摩擦,回荡在一桩桩笔直的树干上。有很强烈的气息在胸口冲撞。
一晃眼,在黑夜中看见了余楠溪的身影。
她坐在一棵粗壮的果树下,手指摩挲着那本小书。
我轻轻地用脚点地,靠近了她,在那棵树的背后,也靠着树干,坐了下来,腿放在落叶丛中。
薄而黑的云层盖住月亮。
“余楠溪,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离开家吗?”
“……”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她浅浅的蓝色心境,隔着树杆,也传到了我的心里。
“好,我要开始讲了。”
“从小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你想,如果一辈子只活在父母的规划里面,那还能叫活着吗?不如说是在为父母活。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想法。”
风声在叶片间渐弱。
“反正我第一次把这种想法说给我妈听的时候,她一巴掌扇过来。‘我们供你吃穿还不给我们管你?’原话大概是这样。我想辩解说我没有这么绝对的意思,但还没开口就被打了第二巴掌。很痛,但已经习惯了。
“实话说,我直到上初中才知道父母不高兴不是必须要打小孩的。
“父亲…我真不想这样称呼他,但姑且是这样。他是个典型的嗜酒如命的人,印象中从来没在晚上十二点前回家过。
“不仅如此,他还经常拉我去跟他那些朋友,或者说酒友,吃饭。他们身上都有一股极其浓重的烟酒味,据他们笑嘻嘻地说,在我两岁的时候还给我灌过酒。
“不是过去陪坐着就好了。他们还要像彼此串通好了一样,来问我成绩怎么样,有什么兴趣爱好。然后父亲就会笑得发狂,呲牙咧嘴地吹嘘他的‘教育理念’。
“我必须装得开朗又阳光,大方地汇报我有多么幸福。
“喝酒应该是会影响大脑的。他喝完回家时我早就睡了,但有一次直接把我从床上打醒,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叫了两声,其实是本能反应,但他认为我不尊重他。就去拿了一把铁锤,冲进房间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他那个眼神。
“那不是父亲看着儿子,而是变态看着奴隶。
“他扼住我的脖子,抵在墙上,爆出青筋的巨大的手掌让我根本动弹不了。他拿着铁锤,抖动得厉害,狠狠地在我的牙齿下上敲两下,咕哝了一些话应该在警告什么,瞪得突出来的眼珠,全是血丝,嘴里全是酒气,当时我真的快呕吐出来了。但最终没吐,还好,要不然我吐他满手的话,可能就真的死在那个晚上了。
“我的身上有各种伤,现在背后还有几块淤青。我都骗别人说是我打篮球摔到的,虽然他从来不允许我去体育运动。
“我的房门上的锁被拆了,加上摄像头,美其名日监测我晚上的睡眠状况。我质疑他,又是一顿毒打。
“有一次报过警,警察敲门的一瞬间他就老实了,那时他正准备拿一把椅子往我身上砸。警察进来,他满脸堆笑地说‘我是他老爸!教育儿子呢。’警察问他是不是打我了,他说‘是这个小崽子先打我的!我只是把他拎出家门,他就打我。警察同志,我就让他睡门口走廊,不犯法吧?’
“所谓的我打他,指的是他摁着我的头在瓷砖地上摩擦,扯着衣服后领,在我几乎快窒息的时候,用脚蹬了他的身子。
“只是蹬了一下,不会给他留下伤疤或者淤青,以他的体脂率来说甚至不会痛,但我是‘打了他’,而他是‘合法地把我扔出家门’。
“警察敷衍了几下批评教育之后就走了。之后,那张椅子砸在了我的身上。
“他甚至能直白地说‘老子就是搞家庭奴隶制,你有种滚出去不要用我的钱,你连命都是我给的,父母让你去死你都应该去死懂吗?’
“我妈也不护着我,她说‘小孩子被打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逃出来那一天是很仓促的。他看见我没在学习,把我抱起来砸在地上。但他急着去喝酒,就说等他回来要捅死我。
“所以逃出来了。”
“…余楠溪?”
已经有些口干了,但更压抑的是团聚在胸口的浑浊气息。环境安静地有些过分,树叶也不晃,也无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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