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一声不鸣,蟋蟀一声不吭,青蛙一声不叫。夜晚的公园从来不缺绿树和池塘,但初冬的寒风一刮,便随意地带走了那些耳熟能详的音律。

唯有在石板路上暗暗作响的脚步声,摩擦出不太合谐的双重节拍,重复了一个又一个小节。

公园旁就是硕大的火车站主楼,灯光通明,铁轨贯通前后,俨然忙碌的样子。

而我和余楠溪,正在公园的小道上走着。她走在前面,保持着两人之间冗长的沉默。

“喂,”她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转过头,“你准备跟我到什么时候?”

喉咙像哽住一样,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我是逃出来的——难道能这样直接说出口吗?我的胸口好像被挠着痒,丝线笼络着头,思绪一团乱麻。听着她的言语,感到越来越急切,索性闭上眼也无济于事。

“我帮那个小孩和你没有关系,给你面包也是出于善意。赶不上车是我的责任,但你可以去补票吧?只是我想今晚干脆就在这休息而已。”她接着说。

一阵恐惧感侵袭,就像快掉下悬崖的人,双手抓住的石头边沿开始松动一样。但还是张不开口。

“好吧。实在对不起,打乱了你的行程,我向你道歉。”说完她稍微点了下头。

“那个…”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我终于吐出几个字,“我没有能去的地方…抱歉。”

我的不安仍挥散不去,紧紧关注着她的每一个眼神。似乎流动了几秒的时间。

她轻声笑了笑:“呵呵,其实我从开始见到你就猜到了,哪有人坐火车只带一个帆布包的,一看就是离家出走吧。”

浑身像有闪电穿过似的颤抖了一下。

“其实,我也差不多啊。”她理了下肩上的帆布包,转身回去,平淡地说了句。

我抬头,看到的只是她朝灯光璀璨的城市间渐渐缩小的背影。

“余…”我的腿不自觉地向前挪了步,在地面上擦出低浑的声音,想叫住她却被很快打断。

“不要跟着我了!”她用力地说。

这是第一次听见余楠溪近乎吼出来的声音。

片刻,她继续向前走了。直到走出公园,消失在路口的某处,我一直在原地伫立着,凝望她的身影。

胸口又感到一阵酸楚,这是家常便饭了。

我找到一张长椅,筋疲力竭地瘫坐上去,觉得不舒服,硌着背,便直接躺了下来。硬石板顶着后脑勺,手是把帆布袋折叠了两层,枕起头。

手摸了摸脖子,向下漫游,在肋骨上划出一道弧线,捂在心脏前方,感受到颇有弹性的搏动,接着从深处呼出一口气,把身体在长椅上压实了。

那团气息被冷风一抹,散出暗淡的白雾,在路灯的光线中飞舞,拉长成一缕,眨眼间消逝无影,仿佛带着点不甘。

我握成拳狠狠砸向大腿,都一阵生疼。

那时为什么说不出话来?我也快要搞不懂我自己了。逃出来直到现在,本应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但与世界断开联系的恐惧感愈发深重。

嗡……

熟悉的高频噪音传入耳朵,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甩了甩双手,一只在路灯下闪动的蚊子不知从哪里飞来我的眼前。

啪。我双手迅速一拍,打开手一看,空空如也,那只蚊子仍在光下盘旋,时刻准备着进攻。

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恶气,从长椅上起身,拿起布袋向空中一挥。也不知有没有打落,但声音消失了,一片寂静。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笼罩着大脑。

始料未及的痛觉从大腿蔓上来,我踉跄了几步,撑着坐回了座位。可恶的淤青。

我在慌张什么?在渴望什么?往死里思考这个问题,却只是让额头生出一堆汗滴。不打招呼的冷风,又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余楠溪的那句话突然在脑海响起——

“其实,我也差不多啊。”……

像被泼了盆水一样,脑子里朦胧的雾被打散,我的意识回到了这个寂静的公园。

肚子里传出咕噜咕噜的翻腾,比之前更猛烈,加上酸痛和灼热。

我不得不拿起帆布袋,快步向着公园外的灯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去。

大城市的夜市总是最耀眼,也最刺耳。远远地,隔着一段马路,就有花花绿绿的彩色灯光和行人的喧闹传入耳中。

等候红绿灯的片刻,路口就挤满了人,黑压压地攒动着。

地上的砖缝里卡着烟头,纸片,深灰色的污渍。饭店人满为患。每一家店似乎都在等位,连门外排成一排的塑料凳上都坐满了人。服务员不停地向人群中呼喊着一个号码,但没有响应,于是换了下一个号码,继续呼喊。

我走向一家不太多人等位的店,招待台上贴着密密麻麻小字写成的某单。

“这位客人晚上好!请问您需要取一个号吗?”服务员立马堆满微笑地迎了上来。

“嗯,好…”我把眼睛聚焦上菜单。

白米饭——19.9元/份

招牌麻辣香锅——79.9元/份

至尊肥牛宴——199.9元/份

“那好,这边帮您取个单人位…”

“不用了不用了!”被冲击了眼界的我慌忙改口,“对不起,再见!”

我小跑着在人群间穿行,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位服务员为止,不知怎么回事,莫名有一种愧疚感。

我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了点。

流动不息的人群,连绵不绝的车流,从我身边不断掠过,下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又穿着完全不同的衣服,下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又挂着从未见过的车牌。

不如说,这里的一切——人行道的纹路,树木、耸立的楼,玲琅的商店、小巷的构造,还有人——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转向右边的人行道,一个熟悉的黄色招牌映入眼帘。

劳当麦!

就像是饥渴的旅人发现沙漠绿洲一样,我两眼放光地向那里跑去,冲进门。

环顾着四周,几乎虚无座席。不少人还在前台点餐,取餐口放满了食物托盘,盛上五花八门的餐品。

我注意着一个个餐桌,咬着汉堡和啃着鸡腿的人,与一起来的朋友有说有笑。

如果吃这一餐,必须要花掉身上所有钱。

我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不显眼的空座位上,桌上摆着吃剩未收回的餐盘。那皱成一团的纸和被油渍浸湿的包装,只剩一半的残缺汉堡和散乱堆放的鸡翅骨头,仿佛吸引着我发酸的胃。

我走到座位旁,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忙着将汉堡送进喉咙,没人在意一个空位被谁占了。

我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佯装镇定地坐下去,把帆布袋垫在背后,理了理衣角,像是本来就在这吃的人,不过中途离开一会儿罢了。

天花板暖色的灯光铺在汉堡上,那被咬断的边沿闪着点晶莹的水渍。我深呼吸一次,拿起汉堡,刚要送到嘴边,又像肌肉反射一样把汉堡伸了回去。

这可是20元甚至30元啊!免费享用的机会可就在眼前,稳赚不亏!我不断给自己暗示,手拿起的汉堡再次向嘴边靠近。

一狠心,一闭眼,就把汉堡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下来一块,有些久远的美妙味道渐渐充盈了身体。

有了第一口,心里那点自尊就烟消云散了。不停嚼动着,竟渐渐觉得身子暖和了,甚至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几乎是狼吞虎咽般,我三两下就吃光了汉堡,顺便舔掉手上的油渍。

逃跑的人不应有自尊心,大概。

肚子像伸了个懒腰似的舒胀,再捡了几根餐盘上的薯条,这算是彻底吃饱了。

就这么坐一会儿吧,我心想。

昏黄的灯光下,四周的纷杂宛如按摩着大脑,成为助眠的白噪声。正当眼皮愈发沉重,开始频繁打架之时,一个身影停在了我面前。

谁啊?我勉强睁开眼眯着抬起头,灯光有些眩目,但那人的衣服和一头长发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么巧,你居然在这。”她开口说,是一个很素雅的声音。

我揉揉眼睛,仔细一看。

“余楠溪?!”困意瞬间被赶跑,身体在椅子上弹了一下。

“确实有点惊讶呢,”余楠溪说,“我的书落在这里了。”

餐盘旁的一本薄薄的蓝皮小书,安静地躺在那里。她拿起那本书:“那就谢谢你保管了,话说你刚吃完饭吗?”

“啊…对。”我感到脸颊开始发烫,不禁咽了口唾沫。

“诶……”她俯下身,颇像在视查一样,“你也点的是安格斯牛肉堡+脆脆薯条+劳辣鸡翅啊。”

我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皮肤不断绷紧,仿佛想把身体缩成一个奇点,然后立马钻进地下十公里。

“啊哈…对啊!我们口味有点像呢…”我挤出一点不标准的微笑。

她的眼神又疑惑起来:“原来你也有把鸡骨头两端咬掉吸骨髓的习惯啊…不会这么巧吧?”她端详着那一堆被咬去两端的骨头。

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惯啊!!!

“哎呀那确实巧…实在太巧了呢,我们可真有缘分…啊…哈…哈。”

她捂着嘴巴,眯上眼微笑着。

我也只能尴尬地坐着,手心早已汗湿得能反光。

“那我走了。”她一转身,没什么招呼,就向店门口走去。

“哎…”我仍是下意识地想叫住她,但声音微弱得无法传达。

我隔着被吃得精光的餐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到底是为什么,跟一个刚认识一天的人分开,会如此不安?

血液涌上大脑。

这应该叫依赖吗?还是只因为我想抓住空中任何一个可能拉住我的丝线呢?

但我的胸口告诉我,不能就这样看着她的离开。

也许这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丝线”了。

对,腿要动起来,要追上她,要用跑的。

她推开那扇玻璃门,走向茫茫的人群中。

心脏“咚”地用力一击,我用尽力气迈出脚步,大口喘着粗气,不太灵活地在桌椅和人之间转身,直到右手碰到冰凉的玻璃门板,再用力一推,走了出去。

目不暇接的人流。人海的声音,可以分辨一二。

“这周的‘劳当麦卷’已经用完了哦~想吃就要回去做家务哦!……”

那种教育方法真的有用吗?

“买个竹蜻蜓吧,帅哥…买个竹蜻蜓吧……”

那样叫卖是没什么人在意的吧。

“喂喂你知道吗!前几天隔壁班那个同学,自杀了耶……”

这种事说得这么兴奋干什么啊!

……

“吕成晏。”

那三个字,把我从嘈杂中抽离出来,仿佛世界上只存在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

我回头,余楠溪就靠在玻璃门边。

“你知道我会来…”

“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仿佛有一种让全世界安静下来的魔法,在她的身边,每一句话都往很深的内心传达。

她一只脚踮起后跟撑着墙,右手挽起左手手臂,月光在白皙的肌肤上流动,眼里清澈而透明。

“跟我走吧,我要去一个地方。”

像在流淌进我心里的话语,我愣得出神。

“你不是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本来漫无目的逃出来,狼狈的旅途……

“那就一起来吧。”

……或许,有了目标。

“嗯。”我回应道。

“我记得你还带着一个行李箱,不去找回来吗?”

第二天早上,从不知哪个街角的小民宿醒来后,坐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的我就看见了余楠溪收拾东西的身影。

“那里面只有一些衣服之类的…没什么必要了。”

“你怎么也这么随便啊。”

这样的闲聊过后,她拎着包走出了房间。我换好衣服,很快也跟了出去。

在民宿前台,一位老婆婆细细地分拣着零钱,把一元五块的纸币放进不同的抽屉里,顺便压一压贴在桌子裂缝上翘起一角的胶带。

低矮的天花板上没有几处完好的白,有些灰脱落后显出了混凝土的原色,或者成片扩张的青绿色霉斑。

昨天晚上我们找到这间民宿时,已经是11点了,看着招牌旁写着“8元/晚”,便直接住下了。民宿里是十几张床摆在一个大层间里的构造,像是高中宿舍,但男女混宿。几乎是跟一群陌生人在同一个房间睡了一晚上。

老婆婆抖了抖那薄薄一沓钱:“两人一共16块,齐了。”

“走了。”余楠溪对我说,“这钱你得还一半吧。”

早高峰的马路上纷纷响起喇叭,而我们静静走在路旁。

“去哪里吃早餐啊?”我问。

“你有钱吗?”

“呃…还剩二十几块吧。”

“那要省着点用啊,反正我没胃口。”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对早餐没胃口。”

“……反正你想吃就去吃。我也不急。”

这条街上有相当多的早餐店,我随便选了一家面馆:“余楠溪,在这里吃。”她也跟着进店,坐在我对面。

“帅哥,要点什么?”隔着一扇小窗,戴着厨帽和手套的厨师探出头问。

“一份红烧面。”我向里面喊道。

“好哩。”

我把菜单扔到一边,余楠溪撑着头盯着桌面。

“话说你真的不…”

“都说了我没胃口。”她加重了语气,打断我的话。

厨房里,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地叫,成为汽车呼啸的底噪。

她从包里翻出那本蓝色小书,读了起来。

“这是什么书啊,我看你随身带着。”火车上就见到过她读这本书,仿佛爱不释手。

她把书拿起来,用书脊对向我,说:“《若山萍水词集》。”

我看着那被折出一道道纵向白线的书脊:“山水诗词?”

“差不多吧。”

她饶有兴致地念了一句:“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向晚孤烟起。”

她温柔地注视着书上的文字,轻和的嗓音像从书页间流淌出来。出神片刻的我,才发觉方才耳边全无汽车嘈杂。

“感觉…很有意境。”

“嗯。读这些词的时候,心会静下来。”

“是有这种感觉。”

她笑了笑:“谢谢你。”

我顿了顿,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道谢。

厨师端着一大碗东西走来:“你点的红烧面。”随着咣当一声碰撞,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摆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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