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龠道:“楼兰……凤歌,你们不懂!有了国家,有了爱人,相当于有了软肋。我不敢一言不合就与天庭宣战,即便是情势所逼。我是怕自己会英雄气短,失去国家,失去我爱的人!”
沈弗霜听得如云山雾罩,不明所以,而裴龠和这个灵物所说的一字一句,句句关情,字字凝恨,一刀一刀扎在了沈弗霜的心里。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合时宜地质问那灵物:“琅嬛府的十枚金环是你偷的吧?青萍客栈的人是你杀的吧?凤禧银楼的老板是被你吓得中风的吧?”
“你凭什么来审我?”绿衣的灵物似被戳了痛处,登时发火,那骷髅面上挂着的两行清泪,一动气颓然掉落了下来。刚才过度的悲伤,现在的转悲为怒,让她的声音像被悬在了虚空之中,不住地颤抖:“我所劫持财物,都是楼兰国子民的财物!我所杀之人,都是该死之人!我的子民辛劳一世,攒下一点薄财,只求日后得个善终,他们凭什么为了一己之私,就频繁来扰泉下之灵,让我们不得安息?他们凭什么盗取我们的财物?就因为他们是活人占有主动权吗?那他们可打错了主意!不知道三界中,还有我......我要物归原主!”
灵物情绪一激动,断断续续的语言也变得语如连珠,一通话说完,她吃不消从树上跌落下来。
裴龠大步上前,却在即将扶住灵物的时候缩了手。他竟怕她!灵物失望地摇了摇头。
沈弗霜继续道:“还有,楼玉安你认识吧?她在被你吓得在九夜司的司审间里狂笑了三日!你连你的兄长都不放过!”
“什么楼玉安......我不认识!”灵物不再搭理沈弗霜,转向裴龠道,“胜......我要走了......我还肩负着楼兰国的使命......”
“什么使命?”裴龠不解,“楼兰,凤歌......你到底是谁?你们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告诉我,我帮你们完成!你们……安息吧......”
灵物冷笑,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裴龠,一点点地从茶棚间消隐而去。
“胜?你不叫裴龠......”一旁哑然失色的沈弗霜,在意着那桩已不在她职责范围内的盗窃案,而更在意的是裴龠的过去,以及裴龠不真实的现在。沈弗霜失落道:“你究竟是谁?这个灵物和你有什么渊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裴龠坐倒在茶棚间,失了魂似单膝跪地,手里紧握的游心剑剑尖钻透了土地,笔挺地立着。
“你不肯告诉我?你瞒着我!”沈弗霜怒视着裴龠,记忆中却开始出现她与裴龠往日的对白:
“你说我们为何走到了一起?”
“你先说。”
“我们一起说。”
“因为你信我。”
“因为你懂我。”
沈弗霜良久注视着裴龠,裴龠良久不语。生着闷气的沈弗霜忽的一扬马鞭,拂袖而去,一个人奔向远方的田畴。
荒草古道的尽头衔接着万里沃野,那里是管彤的家乡,那里没有崇山峻岭,哪里平旷的土地上嵌着漠漠水田,田间阡陌交通。眼下正是农忙,田间地头穿梭着农人的匆匆形影。沃野中,管彤和丈夫如沧海一粟,他们正安守一隅,植杖而耘耔。“彤姐姐!”沈弗霜轻声唤她,管彤闻声一愣,抬眼看去,不由笑逐颜开:“霜子!”
管彤辞官归田之后,一直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两个人守着一台机杼,几亩良田,昼出耘田夜绩麻,膝下已儿女承欢,小儿携浆壶迎接沈弗霜,珊珊可爱。昨夜适逢了一场夜雨,茅檐下,春水如泻。沈弗霜怀良辰以孤往,看着满目的瓜棚豆架,葱绿蒜白,只觉得草木有情,而世俗万般皆为虚诞。
“霜子,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管彤知道沈弗霜是来看她,偏还要明知故问,只等着这话从沈弗霜口中道出,来强化一下她心头的喜悦。说话间,管彤已入庖厨取了刀来杀鸡宰牛。管彤以往闯荡江湖的刀,现在竟在沈弗霜面前上演了一场真实的庖丁解牛,管彤熟稔的刀法让沈弗霜叹为观止:她时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牛身的构架,时而闭目,如神游太虚。她如有金睛火眼在虚实转换间认清牛身交错聚结的筋骨,沈弗霜见管彤手中刀背翻腾,若风行电照,正臆测之后刀将如何变幻,那牛已“嚯啦”一声骨肉分离!活脱脱一头牛顷刻间散作一地碎泥,沈弗霜咋舌不已,那牛死在管彤手下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德,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魂飞魄散。
“小九儿,你去酒坊沽一斤酒来!”管彤吩咐他的小儿。沈弗霜知道管彤心中有憾,她虽身在园田,而心在魏阙,所以就连孩子的名字里也取了个“九”字。她辞去了九夜司的职务,究其根本是她不够自信,她还是有一丝不甘的,她本想退而求其次去册府管理案卷,九夜司却没能满足她这个心愿。因而她如今归田已久,还念叨着九夜司的差事,册府云云。沈弗霜来看望她,本不想谈及府衙内的那些事,而管彤还是三句话不离九夜司。
沈弗霜道:“彤姐姐,你应该自信一点!你既然打心底里想在九夜司干下去,就应该咬咬牙,坚持下去。你看你虽非武班出身,凭着悬梁刺股的精神,都考上了九夜司,上任了却一直在打退堂鼓,最后越来越没自信,自己先放弃了自己。不拼一把,又怎么知道你的仕途会迎来怎样光明呢?当然,我再和你说这些话已经为时晚了。你既已回归田园,就不要再执着于九夜司的事了,眼前人是意中人,也是生命的另一种圆满。”沈弗霜鼓励管彤的时候,这句话,好像谁对她说过。细想来,竟是裴龠。
许是受了管彤的感染,沈弗霜第一次感到成就一个小家的美好幸福,多少人接触上流的资源,却不识五谷,不知几时惊蛰,几时谷雨,握紧了前程,而忘记了来路。思及小家,沈弗霜第一时间又想到了裴龠,她不禁懊恼,怎么又是裴龠!但她不能否认,裴龠像是一个魂,隐在银安河错落的画舫里,隐在那已倾覆的楼兰城中,也隐在了她的眉间心上。哪怕他有再多的事瞒着她。
而管彤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不知怎的,沈弗霜替管彤感到高兴的同时,也倍感孤独。
临别,沈弗霜赠予管彤一面丝绢,上面有她亲手绣制的诗句。“彤管有炜,说怿女美。”管彤捧在手心,小声诵读,和仆马相送沈弗霜数里:“霜子!有空常来找我吃肉喝酒!”“没问题!”沈弗霜心想,做酒肉朋友多好啊!不管落魄还是腾达,都能一桌相聚,平起平坐,酒杯碰不出官场饭局上的私心杂念。然而,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此日一别,有可能后会无期。不经意间,沈弗霜已如姜嬛和自己临别时注视自己那般,向管彤投以深深的瞩望。她希图将这一段交情定格在她的双眸之中,从此看它个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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