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银安镇已从晨光熹微到了日薄西山,沈弗霜和裴龠被银安镇的错综复杂绕得五迷三道,而周为渊却如金蝉脱壳一般再次逃之夭夭。沈弗霜和裴龠各怀心事,表情上都有阴霾罩着,他们不知道脚下的路将通向何方,六神无主地在空荡荡的驰道上策马缓游,马蹄没入萋萋荒草。荒草深处依约传出狼奔豕突的动静,让行走在黄昏古道上的人下意识扶了扶腰间的刀柄和剑鞘。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到了些许人声。庞杂的混音之中,掺有吊唁哭坟之声,男人和女人说话之声,也有吞茶咽水之声。裴龠循声拨开荒草,看到那荒草丛中,槐桑树下,掩着一间茶棚。茶棚里座无虚席,客人们都披麻戴孝,俨然是一支大型丧葬的队伍在这里休憩。柜台后的墙壁上供着观音娘娘相,柜台的台面上摆着一只硕大的貔貅。店老板是小两口,忙不迭地照顾着茶棚的生意。茶棚后一座拱桥,直通玄武城中最大的墓地。

裴龠道:“沈姑娘,在这歇歇脚吧!”

他们将马栓好,马儿顿时泄了气一般只顾低头食草。茶棚里的马槽久经风吹日晒,已旧得掉了皮。裴龠发现,整个茶棚从外部看起来光鲜如新,进入内部却发现已年久失修,桌椅、茶碗、灯盏、茶灶......百废待新。裴龠和沈弗霜二人寻了个角落,和其他客人挤着坐下,天色就在他们的一饮一啄间逐渐黯淡了下来,直到黑暗吞没了残阳仅有的光芒,最后铺天盖地压下来,只剩下茶棚中央的桌上一灯如豆,罩着茶棚里的众生百态。裴龠在玄武城的朝朝暮暮,都被华光笼罩,白昼沐浴阳光,夜晚回到寝房,又如遁入绛洞仙宫,舱顶银灯璀璨,清光如昼,熄了银灯,船舱四壁镶嵌的数百颗夜明珠便次第亮起,即便辉泽减半,仍如揽入了一条璀璨星河。每日都有侍女往夜明珠里填入不同的助眠的香料,裴龠就在这从未熄灭的光亮中,过着明朗舒展的词曲艺人的生活。他许久没有置身于这样的黑暗,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老板娘,多添几盏烛灯吧!”裴龠道。

老板娘脸上堆着笑,难为情道:“客官,清明这几日办丧事的人,还有去玄武陵烧香祭祖的人空前的多,他们途径小店,都在小店落脚休息,小店的蜡烛已经售罄了。我们通宵营业,实在抽不开身去置办蜡烛。小店地偏,这些物什的运输和配置很不方便,您姑且将就一下吧!赶明儿个我们才能去市里进货。”

沈弗霜对裴龠道:“饮了这盏茶,我们就走吧!”

荒草从中起了风,风声伴随着鹤唳从八方聚拢向茶棚,过往的东风贴地而走,一会儿,那满地的东风就汇成了无数的风眼,尘沙和断草围着风眼旋飞。风势渐大,卷起路面的沙石扬在空中,呛得客人连连咳嗽。继而风收唳止,却闻黄土坡上人呜咽,桑槐林下鬼吟哦。茶棚间笑渐不闻渐悄,众人惶然不语。这一幕,沈弗霜似在哪里经历过,万分的熟悉,但却记不起,就像是在六道轮回之中一道没有渡完的劫,兜兜转转又一次来到了面前。她警惕地抽出刀鞘里的“匣中鸣”。

又一阵飞沙扫过眉稍迷了双眼。待飞沙散尽,棚中的烛火在黑暗中扭了扭身姿,烛烟直上,若通天地。众人放松了警惕,却也察觉到异样:目光往那槐林桑间一扫,竟看到一具女尸弓着身子附在了茶棚旁边的槐树上!她手上的指甲已经脱落了,十根白骨死死扣入槐树的树皮。她面淡金色,生绢抹额,生气全无。转头、含背、爬动,都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一种神力操纵着。

沈弗霜认出了她。她正是那个灵度也没能擒住的灵物!她两目间的深洞变得更加深邃,鬓发了然无光,一根根地黏着在头骨上,上面插着一只昆山玉的步摇。她腰间被灵度法师用摩尼宝珠打出的血洞处已经腐烂了一大片,衣摆上的幽兰瓣刺绣也浑然不清。

在座的诸多客人,都是大户人家雇佣来哭丧和送葬的,他们常年行走在阴阳的交界,生活在距离鬼神最近的地方,都未曾见过这种东西。他们不敢直视这不知是鬼是尸的灵物,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一些人则被吓破了胆,倒在茶桌旁不住地抽搐,嘴里直吐白沫。

“陛......”那灵物忽被一滴泪水哽住,“胜......我们终于见了面......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沈弗霜怕她伤人,掌间运功,意图先她一步发出攻击。

“等一等!”裴龠看着这熟悉的身影,突然大呼一声,喊停了沈弗霜掌间的动作,沈弗霜从没见过裴龠那样的痛彻心扉的表情,以至于她手上收了功力,依旧保持着运功的姿势愣在原地。

裴龠对着槐树上的灵物道:“你是楼兰......还是凤歌?”

看到裴龠与这“女子”沟通起来用情甚深,沈弗霜忽然感到心头有些发酸,但是她心中的不解胜过了酸意。因为就裴龠的反应来说,这个灵物生前一定与裴龠有着极深的关系,如今裴龠却认不出她是谁,着实令人不得其解。裴龠唤她楼兰,该不会就是楼玉安所说的楼兰公主吧?而凤歌又是谁?

只听那个灵物答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就想......问问你......楼兰公主和......楚凤歌,你更......爱谁?”

裴龠道:“你们就像我的家人一样,都是我一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灵物黯然道:“仅仅......只是......家人吗......”

灵物褪去绿衣,露出了身上的根根白骨,一些白骨上附着肉红色的腐肉,一些只剩下了森然光秃的白,她每日用冥泉洗拭白骨,它们因此光洁而发亮:“这副皮囊......早就应该化作一堆白骨了,我硬是提着一口气,不许它腐化......不许苍天轻易地夺走这倾国倾城的容颜......”那灵物再次落泪,似要在裴龠面前流尽生前未流尽的情泪。她继续道:“女为......悦己者容,楼兰公主生前一直......善待着她的容颜,可惜如今桃飘李飞......竟无人惜从教坠......在她......嫁给你时......多少人为了争睹她的容颜......不惜抛下重金,却在她死后......掘开她的墓葬,盗取以往从自己囊中散出的金银......可悲......可笑......”

灵物像是在对裴龠诉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提这些了......胜......咱们玩个游戏吧......我问,你答......假设我现在是楼兰......”那灵物道,“我被来自天庭的罗汉仙锤......砸成了齑粉,你......会上天入地我报仇吗?哪怕是为了修仙......而苦修千年万年?”

裴龠默然。

灵物似通晓了裴龠的心事,低头轻叹一声,继续道:“假设我是楚凤歌,我在认清时势之后,决定在闺阁中悬梁自尽,你若是知道了,会十万火急地赶来救我,并将我遣送出城吗?”

裴龠道:“我会!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换你们的命!”

“那现在是谁死了?......又是谁活下来了?......”灵物又落下泪来,“胜......在我与天庭决一死战的时候......我懂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后悔我生前......没有活得自私一点,没有在劫前逃出楼兰城,苟全性命于天灾......而是......事到如今,我又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爱别人的人都活不长......留下来的人......都只爱自己......你不爱楚凤歌......也不爱楼兰......你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

灵物说到激动处,开始自毁容颜,裴龠道:“楼兰......凤歌,你们冷静一点!”

“我没法冷静!胜......你对于我,就只有理智吗?”灵物嘶哑道,“楼兰公主对于你......就像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损毁她年轻的容颜......会让你觉得可惜,而一旦她......人老珠黄了,你一定会因其色衰而......爱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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