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黑暗,不晓明光。在无休无止的坠落中,沉睡者的意识又渐渐苏醒。诚然,当一只蜜蜂在冷寂的黑暗之日里不停地绕着一朵篝火般的鲜花打转时,就会挖出一个漩涡般的“迷恋之坑”,越陷越深。可叹时空秘境永无止境,但沉睡者时日不多,所以要像那砝码般的十字长剑:若不权衡其法度,怎能至死方休?

他赤脚踏过诸多险恶之地,阴影将他身心全然遮蔽。其血脉被暗黑之血充满,却从不让灵魂坠入绝望!他深入黑海,却不被掩埋,乃汲取最原始的力量并转化为亮光,遨游其上。在沉睡中,他也没有被黑暗腐化,孤寂的寒气冷却了他不安的心。沉寂之中,他大大得力。沉溺之后,终于觉醒。黑暗衬出了光明。

坠落逐渐停息,沉睡者的形体又逐渐恢复,如烟若雾的秩序之光终于尘埃落定,木已成舟,化身英姿勃发的“火凤”。看来他并没有摔死,而是感觉自己又陷入一种“半沉睡状态”。自他从百年沉睡中醒来,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眼前虽是一片漆黑,空灵无体,万籁俱寂,但是比起精灵高地上那座轻浮的大山和山顶上摇摇欲坠的城堡,这里显得那么安宁,那么稳静。

莱特不禁想起那个身临其境的梦景——黑日背后的光明,只有内心的感受,没有眼见,亦无声息;没有繁思杂虑,亦无风吹草动,只有寂静的虚空。与其像轻舟一样颠簸于波涛汹涌的肤浅浪尖上,不如像沉静的鲸鱼,潜入深海,感受它的奥秘——深不可测,宽广无比。

沉睡者又感觉这里就像他的家,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我梦见自己来到一个花园,这里五彩缤纷,种满各种奇花异草……优美的乐章在园中奏响,众仙子开始歌唱。伴随委婉的歌声,我迈开轻缓的脚步,沿曲折的花园小径开始护送手中的白玫瑰……就在这时,园中的音乐忽然变得消沉、哀婉……我手中的白玫瑰开始收拢她的花瓣,逐渐萎缩。我的心顿然灰暗,我的灵愈发忧伤,那时的我非常迷茫。但我没有退路,只能沿着这条仅有的小径向前走,直到踏进一个金色的石屋。凄楚的哭声从圆拱形的屋顶上传来……与此同时,我手中的白玫瑰变成一个花骨朵……悲壮的音乐奏响,花仙子的哭声愈发哀伤。我心发出沉痛的哭喊,直到这时,我才睁开双眼,从梦中醒来……”

那是“葬花之梦”,一百多年前的“美好愿景”。莫非,这是一个葬礼,沉睡者刚刚死去,连同那些残缺的记忆和那些破灭的“心结”,都已经被末日之火焚化,埋进这个“华丽的坟堂”。

不,利维亚还活着,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莱特心里又燃起一把薪火,看来这是他心里唯一一斑星火了:不管她人是否完整,只要她一息尚存,就是他的呼吸,他的心魂!不管她人是否光彩,只要她存在,就能将他的心火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哪怕他只剩一颗心,也要与她连结!因她是他的心肝宝贝,是“骨中骨、心中心”,而非血肉之躯。对他而言,她就像一本展翅高飞的魔法书,承载着他的希望和未来。如死般的鲜花都能散发出亮光和奇香,将她的美托上穹苍。倘若这光这香不存在,花也不会存在。倘若利维亚不存在,莱特也不应该存在!即使这只是命运之神的一个叹息,他也必须争下这口气!

看来沉睡者依然“痴心未泯”。他心念一起,便迈开脚步,却依然置身于茫茫黑暗中。如其所愿,黑暗中的亮光若隐若现,就在他眼前。但那只是一个很细微的亮点,在“死亡之火”的百般熬炼后,在死气沉沉的“炉灰”中,“精灵宝钻”终于呈现,熠熠生辉,就像一颗小星星在对他眨眼。

欣快的心跳,深长的呼吸,凝重的脚步,沉睡之心又被唤醒,逐步向那“闪耀之星”靠近。但那不是一颗星,也不是一颗心,而是一朵花,揣摩中的火花。就像海浪冲击礁石迸出的朵朵浪花,在眨眼间迸发,又在眨眼间消散,随着沉睡者轻快的步伐,愈发频繁,也愈发明亮、壮大。

终于,莱特看清了它,就在那一刻,转瞬即逝的火花终被点燃,化身一朵“燃烧的向日葵”,又如破晓之光,将沉睡者眼前的黑暗驱散,连同他心中的“冷厉冰山”,也随之熔化。

“莱特!”响亮的呼唤扑面而来,如维利塔斯堡上的钟声。但那不是一个敲击,而是一个心语。不是从他耳里进入,乃是在他心中敲响,轻灵而明晰。

“普尔?”莱特眨了眨眼,他的声音也变成一个心语。火光映照下,现出一位沉稳端庄的精灵男子,有点像“初醒之梦”里的那个白衣人。并非因其朴实无华的外表,乃是一种单纯、正直的力量,还有那种漠视一切的安然。

他穿着黑皮长裤和白上衣,眉目清秀,面容平静,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坐在圆石上。点燃的火苗越发旺盛,如堆叠的浪涛,乃至燃起一堆雄壮的篝火。有重物在火中燃烧,那是一本厚厚的硬皮书和一把破损的鲁特琴。

篝火旁边还躺着两只睡着了的白孔雀,它们体态慵懒,却是容光焕发,尾部羽毛上的圆斑已经消失:“眼目”一闭,一睡不醒。

火光很快将此地照亮,看似一个空阔的洞穴,感觉像一个圆梯体空间,又像药剂师专用的烧瓶。地面很粗糙,四周怪石嶙峋,洞顶却一片漆黑,如无底瓶颈,一眼望不到顶。

“你在这做什么?”莱特颇感惊讶,以为他要在此生火做饭。若无火,岂有光?若无热,岂能成事?

“玫瑰插在花瓶上,向日葵跟随太阳,宁可被真理之火灼烧,也不理会那些睥睨的目光。花园是他的坟墓,荒野是他的乐土。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苟且偷欢!”一如既往,普尔又出口成诗,但此诗对莱特来说已不陌生。

望着火堆中的“贵重物品”,莱特深感惋惜,心想:或许普尔头脑发热,或许这是另一场火祭仪式。但是那火不温不火,就像荒原绿洲里的碧湖,抚慰着火中的“食物”。它抹开了书上那片厚墙般的“脸皮”,又翻开它的层层“血肉”,将尘封的记忆触摸。灰烟徐徐,携带着深沉的馨香之气,升向深不可测的洞顶。

如维利塔斯堡塔上那些“不朽的字迹”:“虽是昙花一现,却是述说满月之荣。义士之血虽枯,却如花香随风飘送。虽是过眼云华,却依然吐露着芬芳。这些消逝之光,都变成不朽的英魂。他们光华四射,光彩照人。此乃天界奇珍,永生之证!”

又如莱特在黑暗地牢里的誓言:“与其像粪堆中的蛆一样苟且偷生,不如像点燃的火把,将自己及一切都献给光明之道。”如此简单,如此轻巧?还是说,“冰霜如水汽般浮起变成了云”,不过是幻化为另一种形式?

“你……不是游吟诗人吗?”莱特不解地问。

“我说过吗?”普尔漠然说道,把手中的火柴盒扔到火堆中,垂下头,长叹了一声,看上去有点困。“我只是用华丽的词汇粉饰丑恶的罪证,用香喷喷的墨迹渲染残酷无情的战火。所有的美梦,到此付之一炬。得到越多,失去越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前迭起更雄壮的火势,冲击着沉睡者视野中的普尔。火中的书已化作“一纸空文”,书下的鲁特琴亦是“空穴来风”。片片灰烬在火中飘舞,如碎镜,如音符,如燃烧的情书,如诗如梦,述说着过往的哀思。

“但你还在呼吸,我还能看见你。”莱特不悦地望着他。话音未落,对方便打了一个盹,身子向前倾,差点扑进火里。

“你以为你的光景不明堂,是因为你我都写了一本书吗?”普尔悻然说道,语气虚弱。“时空无常,何谓因果?书如其人,如镜互映;话多必失,虚实相生。但绿地无法取代蓝天,学者无法超越师者,哪怕他们登高望远,也无法战胜天生的巨人。锋利的武器与玄秘的魔法只会让灵力不断消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黑暗之日将诸多实相掩埋,但华服掩饰不了猪的丑,美容也隐藏不了人的恶,这些衣冠禽兽就是无法成为历史的巨人!它们终究无法飞翔,无论如何驯养,都是白费功夫!”说着,他踢了踢脚下两只白孔雀,但它们都死死睡着,毫无反应,便把话头转向莱特:“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为何活着?为何痴情于凡人之血?心血来潮之后,不也一样是死?”

沉睡者埋下头,哑口无言。火光刷红了他的脸,映出迷惘与焦虑的眼神。他还想再问什么,不料被对方仓促地打断。

“看来你还没有战胜你的敌人,那个巨人……”他说:“必须小心谨慎,莱特。你应该记得那个‘微笑俘虏’的寓言,还有我之前讲过的半人半鱼的传说。”普尔又倦怠地弯下腰,垂下头:“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还认为可以用秩序与混乱来评判这个半兽人的话,你就被它拉下水了。但你无法像鱼一样在水里游,对不?你可以说,凡事无对错,但你总不能站错地方,对不?”

“对不起,我只想找……”莱特没心思跟他玩解谜游戏了。

“就你目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怎能与之匹敌?”气喘咻咻的普尔又一次打断了他的问题。“如我之前说,你无法逃避你心中的噩梦,也无法凭一人之力战胜强敌,除非我助你一臂之力。”

“一臂?”莱特皱起忧郁的眉头,不得不吐出苦衷:“德斯兰的人正在饱受血火之苦,全境之内无一净土……”

“人无完人,世无净土。若非如此,人就不会有向往。又有谁能将贪得无厌的强盗、孜孜不倦的学者和命运之神的忠信三者区分开来呢?”普尔眯上了他的精灵大眼,吐出若有若无的语气。“黑暗之日实乃明暗之间的分水岭,明者越明,暗者越暗。荒土生出奇树,逆境造就豪杰。但德斯兰的事,目前与你无关。如果你仍想继续,那就继续吧,不要说我没有警告你。”

莱特直视着他,还想说什么,不料对方眼一合,仰面倒下。莱特赶紧绕过篝火,走到他身旁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普尔全身抽搐,皮肉如缺水的花叶一样逐渐萎缩。

莱特忍不住蹲下身,伸出手来触摸他,顿时发现眼前的普尔已经变成一个瘦小的半兽人,就像莱特第一次遇见他时那样。但在霎那间,他又消失不见,只在他眼中留下一团迷糊的消逝之光。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一个强大的秩序力量从对方身上转移到他心上,持久不散。还有两只孔雀,也随之消失,火中的书和琴也被火化,变成焦炭。火势渐弱,直至熄火,只剩炭灰,零零余烬在其间闪烁,如夜空的星光,渐渐暗淡。地洞又陷入死寂的黑暗。

真理之光美丽而明亮,必然吸引无数追求真理的目光。但是何为真,何为假?很多眼见都是偏见,眼前这些也至多是场虚幻,连同普尔自己也一样!诚然,和平与胜利都是假象。每打完一场胜战,人就放声歌唱,时间之刃却一直在收刮他们胜利的果实。直到他们都变成沉睡者,跑回洞中饮酒作乐,用暗淡的篝火驱散近处的黑暗,用枯叶般的书本铺设他们的冷床,用棺材盖一般的乐器掩盖腐化中的身躯。即便如此,也无法蒙蔽死不瞑目的心光!

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日,他们将点燃自我。他们的生命就像指间的流沙,加速衰老,最后烧死在自己的心火中。直到这时,黑暗也依旧笼罩着他们。沉睡者依然不安,普尔说他还没有战胜“天敌”,果真如此吗?眼见众光都被黑暗埋没,“沉睡之王”亦无地自容。没有胜利,不能停息,仍须搜寻黑暗中的光明。

垂头丧气的莱特正想继续摸黑前行,不料身边忽然一亮,便转眼一看,竟看见一把长剑插在熄灭的火堆上,发出绚丽的光芒。

“在上古时代,精灵族用篝火驱走夜间的狼,但在黑暗之日,我们用审判之剑斩妖除魔!千锤百炼只为一剑,一剑斩千邪!”

莱特在不知不觉中想起这话,目光被剑吸引,便凑近去仔细观察,发现这把酷似天枰砝码的宝剑正是灵光圣剑和审判之剑的合体。原来那根石柱即是“神力铁砧”,须由“神火”激活,才能熔铸金银二剑!为什么他刚才就没有发现呢?

想必这是无形之力的神秘结晶。莱特木然凝视,又陷入迷惘:此剑虽已重铸,却难掩其长久的打磨;看似完美,却像维利塔斯堡的修饰,刻意雕琢的迹象仍存;有点画蛇添足,瑕疵不可避免。

不祥的阴影又浮上沉睡者的心头:或许它也是一件复制品,就像那些召唤体一样;或许他也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命运之士,一个冒名顶替的凡夫俗子。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在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万事万物,自始至终都各从其类,尽善尽美;无论完美与欠缺,存在即合理!如果他是一名伪装者,那就必须演好伪装的角色!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他更真实,岂不都是戏台上的木偶人,命运诗篇中的一个音符?无所谓真假、美丑、善恶,只在乎位置!若是如此,他就不能脱离本位,也无权妄下结论!

“至于你,莱特,你只能尽力演好你的角色……你必须时刻铭记你的身份,选择光明之路,拾起秩序之剑,取悦命运之主。”普尔所言极是。莱特露出一个晦涩的苦笑,剑光投射在他脸上,面容渐渐疏朗,直到他鼓足勇气,拔下这把神奇的宝剑。

此剑金银参半,既有明净的光泽,又有晨光般的色泽;海水般的蓝焰上竟能发出浅金色的辉光,令人惊诧。金银相融,合二为一,如普尔所言:万物合一,万众一心。熔炼之后,更是独具匠心。直到如今,莱特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些“神器”本非银,亦非金,而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异类金属,显然不是本土的。

“合金圣剑。”莱特思道,随手比划了几下,果然炙手可热,远胜“荆棘之火”与“血灵之舞”——经过“至死不渝的火光”净化与锻造后,终于炉火纯青,一举成名,成为沉睡者的利器!

只不过,它也是一把双刃剑,在“替天行道”同时,或许也会自食其力、自吞其果。持剑者能否保证它不再筑下大错,能否扼制住狂热的混乱之流,能否不再让自己变成脱缰的野马呢?

如此看来,沉睡者还不如放下这把屠刀,袖手旁观为好了?就像他进入百年沉睡,或在东净化广场一样绕开战场。如今他不也正是远离了头顶上的魔兽战场,放任恶敌为非作歹,在这无可救药的兽人大陆上狗咬狗、鬼咬鬼吗?但无论怎讲,他都是灵魂勇士,非嗜血狂徒;眼下,才是他的战场。

莱特摒住呼吸,直至发现一丝微弱的气流从空阔的地洞一端流入。手中的剑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却不再是冷火,乃不温不火。有了这火炬般的光芒,莱特即可在黑暗中有恃无恐地摸索。

枯朽的尸体散落此洞,稍有不慎便会踩中。无情的岁月掠去他们的皮肉,枯骨却一根不断,生锈的酒杯依然逗留在枯枝般的手骨中。原来他们也是“沉睡者”,都被自己的软弱醉死!

洞穴地上有许多雕刻过的痕迹,显然是东德斯兰的地形图。想必过去曾有人在此密谋国事,敲打如意算盘。莱特惊奇地发现:地中岛的轮廓、地形和位置都很特殊,看上去就像是东德斯兰的天然缩影。怪不得有人说:谁掌控了该岛,谁就控制了东德斯兰。然而迄今为止,不论是谁掌管这片土地,都是一片混乱的败局!

不难推测这些倒地不起的“嗜酒者”都是被人设计毒死的,就像莱特当初被人推入死地一样,或许他们都知道太多了:生在酒下,死在酒下;在日光下吃喝,在阴影下醉死?有些人因无知而遭难,有些人正好相反。此情此景又让莱特想起“微笑俘虏”的故事和“内在腐败”一事,至今,他还不知道它们到底为何物。想必他也因此遭暗算,或说:被人特意“保护”起来。无论怎讲,这个真相也很快要水落石出了。

莱特无暇旁顾,把剑举到眼前,缓步向前。轻灵的歌声从不远处传来,如林中仙子的吟唱,伴随着清脆的小竖琴的弹奏声,若有若无,飘渺莫测:

“命运之泪满星空,这是恒古不变的述说;不管你是否无知懦弱,命运之神搂你入怀中……”沉睡者静心聆听,才记得之前在南净化广场听过此歌,在那场令人心碎的葬礼上,为纪念那些死在血族地堡里的孩童。不过现在,这歌词好像不太一样。

“命运之神眷顾你,他眷顾你,永远眷顾你……”

火光终于照出一个漆黑的大窟窿,清冷的微风携带着悠闲的音符扑面而来。面向此破口,沉睡者进入其中,立时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预感:一种冷淡,一种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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