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知说,“昨夜你可以啊。才混了个差职,就去找人麻烦。我看怀诚刚刚进宫了。”

燕池镜蒙着被子,喉咙里不舒服,“喝高了。”

“再过几日,我们便都要离都了。”

冯文知语重心长,“你不能再这么喝下去了,喝得功夫全废了怎么办?”

燕池镜没回话。

冯文知说,“昨晚宴席上,他们那般诛你大哥的心。他在翼北军务繁忙,心里还惦记着你大嫂,如今又把你留在这里,你多少体谅些他吧。阿镜,人前谁不恭维着他,可私下都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他为着这些人,还要年年冲锋陷阵。他虽嘴上不言,但他一副血肉之躯,岂会不痛呢。”

燕池镜掀开被子,“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冯文知把手里的橘子砸向燕池镜,“明白还不起来给你大哥认个错。”

燕池镜接了橘子,坐起身。

冯文知看他手上包着伤,没忍住笑起来,“招惹姓许的做什么?非得挨上一口才痛快。”

“我叫她唱曲儿。”

燕池镜说,“她说我要杀她。这人哪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主,跟女囚犯在街上打架。幸好怀诚去得及时,否则今日又是满城风雨。”

冯文知问,“伤得重吗?”

燕池镜抬手看了看,“她是属狗的。”

燕怀诚午后回府,寻阳跟在后边,见燕池镜立在檐底下等。

燕池镜说,“大哥。”

燕怀诚没搭理他,褪下大氅,寻阳接了。

寻阳回头看他,“公子,今日不是去禁卫审查吗?”

燕池镜说,“大哥说去……我就去。”

燕怀诚拭着手,终于看向他,“昨晚没让你去,你不也照样去了?”

燕池镜说,“跑反了,我本想回家的。”

燕怀诚把帕子搁了,“去把腰牌拿了,回来用饭。”

禁卫自打被撤了守都要务,从前的办事房也变得门庭冷清。

燕池镜打马过去,见着几个汉子围坐一块晒太阳,闲懒闲聊的样子,丝毫没军士的彪悍之气。

燕池镜翻身下马,提着马鞭跨进院子。

院里积雪随意堆扫,廊檐上挂着的冰凌子没人弄,屋顶的瓦看着也该重整了。

寒酸啊。

燕池镜继续打量着四下,牌匾上都掉漆了。

他下了台阶到正堂,用马鞭撩起了帘子,微微俯身进去了。

里边正围炉吃花生的人,顿时都转过了头来,瞧着燕池镜。

燕池镜在桌子上搁了马鞭,提过椅子自顾自地坐下,“人都在呢。”

周围的人哗啦地全站起身,那花生壳在脚底下被踩得乱响。

他们大部分是年过四十的老军户,在禁卫里混久了,舞刀弄枪的本事没有,耍赖讹钱最拿手。

如今见着燕池镜,目光上上下下地先打量一通,再心怀鬼胎地相视。

“二公子。”

其中一个在袍子上擦着手,笑说,“今儿就等着您来拿牌呢。”

燕池镜说,“牌呢?”

他笑呵呵地说,“今早工部那边催着人去干活,潘管事就先拿着牌去调人了。晚些回来了,我再给您送府上去。”

燕池镜也对他笑,“你哪位?”

这人说,“您喊我老袁就行。我从前是嘉州的百户,得了穆十爷的提拔,如今是咱们禁卫的旗头。”

燕池镜单手撑着椅把手,斜身看着老袁,“都督下边该是禁卫都指挥,都提辖,怎么出了个管事拿牌?”

“您有所不知。”

老袁见燕池镜听得专注,那躬着的身越发直挺,“去年龙泉兵败,洺州的漕运过不来,元都粮食告急。吏部发不出年俸,就把咱们禁卫办事房的人裁了一半。现在没有都指挥、都提辖,只有潘管事,总共就剩咱们这几个人。”

燕池镜说,“如此说来,这都督腰牌,人人都能碰了?”

老袁没规矩的赖了起来,“以往为了办事方便,带牌就走。工部的活儿不能耽搁,咱们人微言轻谁也得罪不起。您要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得先给工部说明白才行。”

燕池镜说,“我一个挂牌都督,跟工部交代什么?禁卫直属皇上,今后六部要禁卫帮忙,干什么,干多久,话讲不明白,账算不清楚,那就别指望我的人动。”

老袁跟旁人笑起来,“话虽如此。可咱们禁卫不管巡防,就是干杂役,能给六部帮忙那也算有点用处。二公子,您过去在翼北,但禁卫的情形与翼北飞骑到底不同。有些事情搁在这里行不通啊。何况,咱们禁卫不比京畿营……”

燕池镜站起了身,“你方才说,谁保举你到这儿来?”

老袁腰杆直挺着,恨不得大声喧哗,“穆十爷。您也认得吧?太后她老人家的庶孙,穆小姐的……”

燕池镜抬腿就是一脚。

老袁红光满面地说着话,没防备被一脚踹倒了身,撞在桌椅上砸了茶壶。

茶水溅了一地,泼得老袁一个激灵回了神,边爬边跪地哆嗦起来。

燕池镜扫开桌上的花生壳,“穆家偏房养的废物,你把他当成什么遮荫树?那不过就是条狗尾巴。我要都督腰牌,你给我摆什么谱?猪油蒙了心,认不清我是谁?禁卫上下,往后我说了算。”

老袁撑着地给他磕头,如梦初醒,“二公子……”

“叫都督。”

燕池镜眼神寒峭,“从今儿开始。我做了禁卫都督,就是吊着你身家性命的主子。在我面前立规矩,装什么泼才。工部要人干活儿,调的都是禁卫人手,中间若没银子来往,你们犯得着跪舔别人脚底儿?下边兄弟干得累死累活,你倒是把自己养得腰肥膀圆。怎么?穆小儿说保你,你便以为自己揣着免死金牌。”

“不敢。”老袁膝行几下,“都督大人,卑职说了胡话……”

“半炷香的时间。”

燕池镜说,“腰牌,名册,两万兵我都要查。缺了什么也无妨,诸位以命相替就行。”

老袁赶忙爬起身,往外边跑。

几日后,诸将离都。

昭觉帝率领百官送燕怀诚。

大雪间,昭觉帝持着燕怀诚的手臂。

昭觉帝拢在龙袍里,却瘦得惊人,“怀诚。今日去后,来年才能再见。翼北边陲不宁,此次羌游骑兵虽退,却仍不肯俯首称臣。羌游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是朕的股肱之臣,亦是我虞朝的骁勇悍将,万事须小心为上。”

燕怀诚说,“此次救驾来迟,却得皇上抬爱,父亲与臣皆感惶恐。日后皇上有令,翼北定当万死莫辞。”

“你父亲病后,已与朕多年未见。”

昭觉帝慢慢回首,望着那城门内乌压压的人头,又望着元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宫殿,“许氏余孽一事,是朕对不住沙场忠骨。可朕久缠病榻,许多事情,皆是无可奈何之举。”

燕怀诚亦望着元都风雪,“元都盛风雪,皇上保重龙体。”

昭觉帝缓缓松开了握着燕怀诚的手。

“好儿郎,你去吧。”

冯文知打马出城,果然见燕池镜一个人待在山下亭。

他也不下马,冲燕池镜遥遥打了声哨,“臭小子,哥哥们便走了。”

燕池镜牵着马,“边戍凶险,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要小心。”

冯文知爽朗大笑,“你且玩着,总有一日,定能回家去。”

“那就要看命了。”

燕池镜也笑了笑。

后边一阵马蹄响……

冯文知回首,见雪中策马而来的人,乌发高束,轻简旧袍,便急忙掉转马头,“元帅。”

花无忌缓下速度。

他身着氅衣,背负长剑。

若是仅瞧打扮,不过是江湖寻常男子。

只是沐风过后,使得那张脸变得清晰,竟生得格外俊郎。

“你这马是次等货啊。”花无忌挑眉一笑,威势顿现。

冯文知说,“自然没有元帅的剽悍,却也是沙场上下来的好儿郎。”

花无忌冲燕池镜扬扬下巴,“你这匹难得。跟我换换?”

燕池镜摸着马鬃,“那我多吃亏。”

花无忌抬手抛给燕池镜一物。

燕池镜双臂接住,却是把含在鞘中,异常沉重的斩蛇剑。

“这剑是我叫帐下最好的工匠锻造,费了不少功夫。”

花无忌说,“怎么样,不亏吧。”

燕池镜掂量着剑,笑起来,“元帅,往后你就是我亲哥了。宝剑配少年,一个字,绝。”

花无忌说,“亲哥?等你拔了剑,就该管我叫爷了。”

燕池镜问,“这剑起名了?”

花无忌说,“若邪。这名称你。”

冯文知却说,“若邪二字太凶了,他才……”

花无忌抽响马鞭,座下骏马当即奔出。

他头也不回地说,“翼北的儿郎,就是要他凶。”

大军已动,豫东守城军的队伍,紧跟在花无忌身后,奔涌向东方旷野。

冯文知不便再留,与燕池镜挥了手,也策马追上去了。

下一刻,飞骑踏地,仿佛震得脚下微颤。

燕池镜眺望着,见燕怀诚一马当先,熟悉的翼北飞骑犹如黑潮一般横扫雪野,奔腾向北方。

鹧鸪浪破风而追,在翼北飞骑上空盘旋呼啸。

燕池镜握剑而立,一直望着翼北飞骑消失在苍茫雪中。

许小乔有些走神,被海帝师的戒尺敲了回来。

“如今众将归位,元都再度陷入一潭死水。”

海帝师看着许小乔,“你时日不多,切忌一直心甘情愿地做这瓮中之鳖。”

许小乔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先生,我真的还有机会出去吗?”

“万事,福祸相依。”

海帝师说,“眼下闭门不出,实则韬光养晦。你的机会,来日多着呢。”

远处,宫钟敲响,

新岁,开始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