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诚拢着大氅,立在檐下。
寻阳守在后边,“方才去接的人说,公子自己策马走了。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燕怀诚呼着寒气,“以往他心里不痛快,便要在长秋山策马奔腾。”
寻阳说,“禁卫……好歹是个去处。”
燕怀诚说,“你知道爹这一生,最后悔的是什么事吗?”
寻阳摇头。
“把阿镜生得太晚了。”
燕怀诚说,“三年前,我们在长秋山遭遇伏击。爹的援兵未到,阿镜带着他的二十骑兵,策马夜渡长江,在泥潭里藏了半宿,烧掉了羌游部的粮。他浑身脏臭不堪,伤口在水里都泡烂了。那年他才十四岁,我问他可曾心怯,他说玩得很尽兴。爹说冯家人是大漠的鹰,燕家人是翼北的马。我不认同,可后来我们出兵,就像是套着疆绳的马,再也没有痛快可言。我战至今日,早已没了血性。燕家人如今还留着野性的,只有阿镜。他意念之处皆是翼北,而今,却要让他在元都忘了策马的自由。我跟爹都对不住他……”
寻阳沉默片刻。
“世子何必妄自菲薄。”
他说,“公子天性孟浪,不论他生得早晚与否,翼北都不能由他掌管。一军之统帅,须有千锤百炼的韧性,定如磐石的毅力,公子不适合做守成之将。”
燕怀诚不再作声。
今夜风大,檐下的灯笼,被刮的不住摇晃。
“世子。”
马上报信人滚下来,“公子出事了……”
寻阳立刻扶刀,“公子人在哪儿?”
半个时辰前。
许小乔戴着镣铐,被旗头推下阶。
“唱。”
旗头在后边怂恿着,“快……快唱几句。”
许小乔不吭声,看向墙影里蹲着的人。
她见着那鹧鸪浪,胸口就疼,不由地抿紧唇线,站在原地。
燕池镜说,“站过来。”
许小乔呵出热气,缓慢地挪了脚,站在燕池镜的不远处。
燕池镜起身说,“你娘是什么人?”
许小乔说,“善州舞伎。”
“唱曲儿会吧。”
燕池镜目光让人瘆得慌,“许扒皮没教你文韬武略,总得有人教你点别的吧。”
许小乔似是很怕他,“我不会……”
燕池镜用脚拨开灯笼,“怕我?”
许小乔闻见了酒味。
燕池镜说,“不唱也行,给我找东西。”
许小乔摊开双掌。
示意自己还戴着镣铐……
燕池镜说,“就这么找。”
许小乔便蹲下身,刨了几把雪。
燕池镜冷冷地盯着她发顶,“站起身。”
许小乔便又再撑着膝,站起来。
“蹲站自如,腿脚无碍。”
燕池镜说,“是杖刑的千羽卫太怜香惜玉,还是贱命易养?”
“父厌母弃的孽女,自是贱命易养。”许小乔闷声说,“侥幸苟活。”
燕池镜的马鞭,抵在许小乔的心口,“那一掌断的就是这条贱命,你运气不错。”
许小乔被这马鞭激起了寒战,“苟延残喘罢了……二公子深明大义,何必与我这蝼蚁之人过不去?父债子偿,罪有应得,放过我吧。”
燕池镜说,“真心话?”
许小乔已然被逼得啜泣。
燕池镜收回马鞭,“话说得漂亮,可真假难鉴。不如……给我学几声狗叫。我听痛快了,今夜便放过你。”
许小乔没出声。
旗头被燕池镜的眼神,吓得心惊肉跳,又推了推许小乔。
许小乔怯弱地说,“好歹……对着你一个人。”
“滚。”燕池镜简短地说。
旗头立刻放下心。
欢天喜地,转身对许小乔说,“快快快。咱们滚回去……”
燕池镜的目光射在旗头脸上,旗头霎那间腿脚发软,指着自己,“我……我滚啊?行行行,好说。”
旗头咬牙抱作一团,在雪地里翻滚了几身,便站到不远处去。
许小乔忸怩作态的挪近些许,附耳对燕池镜说,“你放过我,我便会放过你吗?”
雪屑陡然一扬……
燕池镜禁锢住了许小乔的手臂,强劲地压下去,“狐狸露出了尾巴,我当你能装什么可怜虫。”
两人猛地翻倒在雪地……
镣铐吊着双手,许小乔踹在燕池镜腹间,连滚带爬地撑身,“皇上只将我禁足,燕家便敢违旨不遵,欲取我性命,今夜过后……”
燕池镜套着许小乔的镣铐,把人直接拖向自己。
许小乔磕在地上,“你们便是燕家忤逆皇命的同犯,我死不足惜……失职禁卫全部陪葬。”
燕池镜从后卡住许小乔的咽喉,迫使她抬高了头,“你真把自己当作金凤凰了,陪葬?你也配。我杀你如蝼蚁……”
许小乔呼吸困难,镣铐骤然反套住燕池镜的后颈,她用尽了力扳向地面。
燕池镜不防此招,抬臂时被许小乔当胸一掌,两人顿时翻滚颠倒。
“杀我如蝼蚁?”
许小乔俯首盯着燕池镜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良机已失,往后谁为凤头骢?谁为座下犬?尚未可知。”
“谁敢暗中相助。”
燕池镜杀心已起,“我查一个,便杀一个。”
旗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屁滚尿流,赶忙冲过来阻拦,“大人。大人万万不能杀人啊……”
许小乔说,“今夜,燕二公子要杀我。”
“你住口。”燕池镜劈手要堵住她的嘴。
谁知,许小乔张口就死咬住了,她压着燕池镜半身,已经咬破了燕池镜虎口的皮肉。
燕池镜寒声说,“你以为自己撒泼耍赖,便能遮掩过去?这一身功夫绝非寻常……”
旗头阻拦不住,连忙喊人,“快把人拉开。”
许小乔齿间渗血,却不肯松口。
燕池镜酒已经醒了,提住她后领把人往外拽。
虎口处的疼痛钻心,许小乔一双狐狸眼,却叫燕池镜记得清清楚楚。
“公子。”寻阳策马大呼。
燕池镜侧头,看见燕怀诚也在马上,已经翻身下马,疾步而来。
刹那间,燕池镜只觉羞愧难当,仿佛是被人扒去外皮,打回一无是处的原形了。
燕怀诚单膝着地,许小乔当即松口。
燕池镜虎口血肉模糊,牙印深刻。
“为何动起手了?”寻阳紧追其后。
“把人关回去。”燕怀诚沉声说道。
寻阳一把拎着许小乔,就往门内去。
燕怀诚看向旗头,“公子酒醉。今夜之事,便不必外传了。”
旗头给他连磕几个头,“全凭世子安排。”
燕怀诚站起身。
寻阳已经把人关了回去。
“今夜辛苦各位禁卫兄弟。”
他对旗头道,“冬夜守卫不易,我请各位兄弟吃酒,还望诸位切莫推辞。”
旗头岂敢拒绝,识趣地应声。
燕怀诚看向燕池镜,却一言不发。
燕池镜手上血也没擦,想说什么,却见燕怀诚已经转身上了马。
“大哥。”燕池镜喃喃唤道。
燕怀诚听见了,仍打马离开。
许小乔的镣铐被解开,旗头在一旁呶呶不休地抱怨。
严清推着板车,手脚麻利地卸完禁卫的酒水。
旗头吩咐严清开春前,得把院子收拾干净,便往外边去叮嘱今夜的守卫不许外传。
“伤着没有?”严清拉着许小乔的手臂。
许小乔抬手擦了脖颈,被燕池镜卡出了痕迹,“没有。”
“师父。”
严清说,“哪里痛?”
许小乔摇头,“他功夫刚猛,拳脚强劲。我觉得熟悉……”
严清烧毁的面容上露出惊愕,“咱们严家功夫,不曾往外传过。”
“他一出手,我便不敢再应。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只是撒泼耍赖,也没将他哄骗过去。”
许小乔嘴里似乎还带着血味,“师父,他为何这般恨我?先生谈及朝政,如今事已至此,他该痛恨之人,难道不是以太后为首的外戚?”
严清说,“柿子专挑软的捏,浑小子只能找你了。”
许小乔晃出自己的左手,“他在找这个。师父可认得?”
掌心之物,是一只陈旧磨损的蝶骨戒。
“军中臂力强劲者,常使弯弓,拉弦须得配戴指戒。”
严清端详着蝶骨戒,“以头骨为戒,年久磨损,恐怕拉的还是翼北飞骑的落日弓。不过,这个燕池镜又不行军打仗,他戴这个做什么?”
燕池镜闷头睡了一觉。
冯文知听闻他醉酒闹事,便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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