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将至。

宫中提前半月,采办百官大宴的用料。

光禄寺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却让内宦捞足了油水。

燕池镜把册子翻得哗啦作响,“这州官入都,少不了要向都官供奉年礼。曹德胜真是好威风,把银目列得条理分明,照单交钱才能太平。”

冯文知说,“这还只是些碎银子。曹德胜手下的小太监,一年收的奉银,远超边陲两年的军饷。虞朝年年用兵,户部叫我们出兵的时候,恨不得当成祖宗来哄。仗打完了,便成了我们当要账的龟孙。”

“有钱的才是爷。”燕池镜笑说。

寻阳细算着说,“救驾之时,我们翼北冒雪行军。兵马劳累,飞骑的装备,也须得赶在开春前修理好。没入元都前,翼北军屯,年粮折银两,日子过得精打细算。曹德胜一介内宦,贪污的钱,已经超了善州的总税银。监察官下放去了地方,个个狐假虎威,却在元都缩头缩脑。”

“穷啊。”

冯文知感叹,“年年谈银色变。怀诚此次入都,冲着他的面子,户部也不敢拖,早早呈给了中央,曹德胜亦老实地批了红,离都之前,银子应该能拨下来。”

燕池镜搁了册子,看向冯文知,“你怎么打算?”

“皇上不见我。”

冯文知说,“冯家在元都吃不开,世家一贯将我们视作大漠野人,穆家更是不正眼瞧。可让我孝敬曹德胜,我也没钱。别的地方能垦军屯应急周转,但我们广郡万里黄沙,没法种田。这次出兵两万人马,路上吃的都是花元帅的私银。若无花元帅体恤,我的兵过不了金陵关。可花元帅能有多少银子?他拿的都是他娘留给他的老婆本。户部跟我打太极,搁着我的账就是不拨银子,算准我冯文知人微言轻没办法。”

冯文知少见地动了气。

他是没真法了,因为广郡镇守在大漠边缘,他是除了翼北以外,跟羌游骑兵打交道最多的守城军。

一年累死累活的东奔西跑,在弯刀底下讨命,睡不了几个饱觉,还永远饿肚子。

元都压着他,镇东伯早就成了王爵里众所周知的穷光蛋。

他家的封赏从不留手,全部拿去折成银子,补贴军用了。

燕怀诚跨门而入,屋内四人。

燕怀诚端了茶盏,喝了一口说,“今年岁首,正值百官宴。花无忌该到了吧?”

冯文知说,“没错。拖到元帅入都,他们自求多福吧。”

燕怀诚说,“如今他在元都最吃得开,连元都放印子钱的地痞也要给他面子。广郡重要,可你总不能只靠他,听闻户部又要你招募征兵了。”

冯文知摩挲着茶盏边缘,“想都别想。龙泉出了事,他们贪生怕死,惦记着广郡别被羌游部给捅了,怀疑我的两万兵马不够用。可招募征兵钱能给吗?今年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养不起。”

燕池镜说,“以往户部拨得最快的是龙泉军饷与粮草,这次人死完了,军饷不提,粮草呢?”

剩余三个人看着他。

冯文知说,“别惦记了,那粮草全补去年亏欠潼西的俸禄了。近年世家成了京畿营,装备用度都是虞朝最好的,这钱皆从税银里直接拿。两百万的数目,太后不追究,穆辅相不追究,户部谁敢提?去年潼西遇蝗灾颗粒无收,哪还有钱赈灾?全靠潼西政使宋成功,强令州内大小官员开私粮救灾。宋成功为着数万百姓,却被潼西大小官员恨得牙痒。追债的人堵得宋宅水泄不通,他一介封疆大吏,家里八十老父亲还在打鱼还债,元都不给钱,便是要把人活活逼死。最后亏得裴辅相上奏,跟中央和曹德胜周旋了半月,这空缺才勉强给补上了。”

寻阳忍不住说心酸,“朝廷哭穷,可行贿银两堆积如山,干事的提着脑袋,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元都做法,委实让人心灰意冷。”

烂摊子堆积,元都一派祥和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烟云。

重创未愈,却还要捂着……

寒雪遮挡着满地脏污,上面的人装看不见,大伙一起醉生梦死。

曹德胜闭目坐在榻上入定,小允子大气都不敢出,小心候着,手里捧着笔。

过了半个时辰,曹德胜睁开了眼。

小允子立刻呈上笔,曹德胜凝眉在他掌心里提了几个字。

小允子奉承道,“老祖宗近来越发仙风道骨了。适才孙子瞧着,隐约带着紫气升腾呢。”

曹德胜说,“你知道自己为何入不了司礼监吗?”

小允子说,“老祖宗疼我。”

“没眼色。皇上乃九五至尊,尚且没得道。我不过是个奴才,怎么能紫气升腾?岂不是僭越了。”

小允子给曹德胜递着热茶,“老祖宗是我的主儿,我见老祖宗入定,犹如见太上老君下凡,哪能想那么多呢。”

曹德胜喝着茶,“你就孝顺这点本事了。”

小允子挨着曹德胜的脚,“这岁首到了,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年前在淮王的别院里,见着个绝色美人。我打听了一番,想着孝敬给您呢。”

曹德胜说,“论绝色,虞朝谁还能比得过穆小姐?况且那可是淮王的人,淮王出了名的浑脾气,霸道又专横,怕不容易松口吧?”

小允子说,“淮王再金贵,能高过皇上吗?孙子保准开春前给您安排妥当,您到时候见了人,收不收就是她的造化了。”

曹德胜搁了茶盏,“你既然提起了淮王,那跟他一个脾气,浑得没边儿的燕二公子,近来如何?”

小允子给曹德胜捶着腿,“他入了元都,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日,什么正事儿也没做,一股脑的贪乐子。淮王那一群都喜欢跟他玩,物以类聚,这燕二公子还真是绝了。”

“他到底是燕家人。”曹德胜细想顷刻,忽地笑了笑,“咱家倒想了个好去处,正适合打发他。”

隔日,岁首。

百官宴上,席中无事。

待快要散时,忽听昭觉帝说,“阿镜,这几日在元都待得还舒坦?”

燕池镜答道,“回皇上,一切舒坦。”

昭觉帝转向燕怀诚,“朕思来想去,把阿镜放在御前做个侍卫,到底是屈才。不如让阿镜去禁卫,禁卫都督原是霍溪流,可他如今还要管京畿营,实在分身乏术,就让阿镜替了吧。”

冯文知闻言,当即皱眉。

仪鸾指挥使好歹混在御前,出了什么事,皇上总不能视而不见。

可禁卫算什么?

禁卫如今就是元都杂役,这是赏?

冯文知要起身,却见燕池镜已经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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