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觉起来,我骑着“二八”大杠兴冲冲往海鸟家去。海鸟挺反常,我庐山归来一周,不见他来见我。一肚子奇闻逸事儿女闲情想说与他听。

海鸟家住城北民主路,民国时期誉称小南京路,路两侧洋房林立,皆民国达官贵人所建中西合璧老建筑。海鸟爷爷留过洋,欧洲游历一周,没混到学位,却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回来。

我曾和海鸟玩笑道:“我知道你为何喜欢叶芝、艾略特诗歌了!”海鸟睁大眼睛,疑惑问:“说来听听?”“你爸爸出生那间洋楼,砖混结构,附立壁柱,中英混搭,当年你奶奶怀你爸爸时,喝了点英国墨水。”

海鸟对我这玩笑,发表严肃见解道:“说殖民地促进人类进步,观点反动偏激,但适当的‘文化侵略’有必要。说白了,‘文化侵略’产生鲶鱼效应,可促进传统文化进步。艾略特说:假如传统或传递的唯一形式,只跟随我们前一代人脚步,盲目或胆怯遵循他们的成功诀窍,这样的传统肯定是应该加以制止的。”

我反驳道:“你这不上台面见解,最好房间里说,毕竟党员身份,言论要严谨,别乱说,省得节外生枝。”

海鸟辩解道:“我仅仅学术讨论!”

南京路衍生出来的巷子很多,与南京路相交的主巷有三条:海昌巷、洋桥巷和大庙巷。海鸟家老宅在羊角巷,毗邻洋桥巷,是条偏巷,200余米长,80公分宽,巷中墙面白中带黑,夹杂点黄。里面墙壁一节一节的,观感似一根羊角,因此得名。这里小巷子多达200余条,盘根错杂,名称约定俗成,大都自由生成,没有规划。新浦刚开埠之时,不少人本家团迁过来,因此,有些巷子自然得名刘巷、王巷、张巷、李巷。

拐进羊角巷,骑自行车得小心翼翼,巷子只比车把宽出一指位置。车把不把稳,若蹭到两边碎石砌就的石头墙,手会破皮烂肉的。听老一辈人讲,这碎石墙很有讲究,砌一间房,要用上几万甚至几十万片小碎石片。小石片半寸厚,二至五寸长,用狗屎泥相嵌,墙面碎石裸露,不扣缝,建成房屋后,千百年不倒不歪,据说其工艺已经失传。

我一直纳闷不解:这么长一条巷子,为何独独只单开海鸟一家院门?一眼看过去,绵延不绝的皆别人家山墙或院墙。

进海鸟家无需敲门,轻车熟路,大门上开个巴掌大小窗,手伸入拉开门栓即可。这院门开得比故宫有艺术,进门后见不到院子和建筑物,只见到一条东西向弄堂,比院门略宽出来一些,有点像那过去大户人家建筑群里的夹道,右侧是海鸟家老宅后山墙,上面开着窗户。弄堂地面奢华洁净,铺着青砖,精心摆出花样,早已被踏熟,人踏车压陈痕历历在目。

过了东西弄堂,右折进一条南北向弄堂,穿过这条弄堂,才能赫然见到右侧的院子和堂屋。堂屋是一幢英式洋楼,长方形,座北朝南,灰墙红瓦,屋顶大坡面,开天窗,有两个烟道口,墙夹缝里设有烟道。门厅宽广,居中砌有壁炉,两边各有两个房间。整个建筑以门厅为轴线,前后左右对称。这是羊角巷内第一栋洋楼,老街坊称刘家洋房。

海鸟家祖籍苏州阊门刘姓,“洪门赶散”避兵于阜宁,后迁徙这里。

海鸟父亲与亲兄弟闹分家,结果,门庭两边房间,兄弟各得一份。因海鸟正子正孙,遂分得宽广门厅。原来人进出都从门庭,先人老了,就把门庭西侧门堵了,海鸟叔叔一家把南墙上窗户开成门,从那边进出。堂屋前院子方方正正,按理院门该开在院墙上,结果,四面院墙或搭人家山墙或搭人家院墙,只好从中间这迂回夹道中进出。

我径直过去,推开客厅门,登堂入室,只见海鸟脸阴郁着,坐客厅大方桌旁圈椅里抽烟。满屋云雾缭绕。那大方桌圈椅传了三辈,老红木的,周边镂空雕刻的祥云纹。方桌后面,放着一条八仙长几,上面摆放着两只彩绘牡丹喜鹊图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根孔雀翎和鸡毛掸子。再后面,是早被飞尘湮没的壁炉,凸出墙面。

整个客厅不中不洋,不伦不类。海鸟所写诗歌也有这特点。他推崇欧美诗歌,可剔不干净血液里唐诗宋词基因,因此,看他诗歌总给人一种嫁接的别扭感。

海鸟家祖上留下不少老家具,卧室里的圆角柜,画案、琴桌,客厅里的三足圆香几、彩绘瓷绣墩、圈椅、八仙桌都是清一色清式老家具。那大方桌、箱子、吊钟全部漆黑色,看起来挺压抑人。

海鸟特爱这些老家具,认为黑色其实是暖色,是一种深邃至极之色。

客厅里烟味呛人,我右手作扇掀了掀,对坐东首角落阴影里的海鸟道:“遗老遗少的,就你一人在家呀,伯父伯母呢?”

“去乡下外婆家。”

海鸟外婆是他爷爷原配。爷爷回国,从英国带回来小老婆,是留学时同学,江南人,后来,半路跑了。现在,海鸟外婆老了,身体不太好,住在乡下。每个星期,海鸟父母会去乡下,帮老人洗洗弄弄的。

“你怎么啦,脸拉老长,跟驴脸似的?”

海鸟吸了一口烟,急促而又恨恨地吐出来,道:“我都有想死的心了!”

“怎么啦?”

“人背之时,喝水塞牙。这两天,诸事不顺。”

“怎么拉,出门没看黄历呀?”我看着海鸟的脸探寻着。

“先是上个星期,和我们科长吵了一架。他看我不顺眼,要是找我岔。前两日,‘多多’被老鼠药药死,也不知道哪个缺德之人干的,心疼得我三天吃不下饭,到现在还恨得心口疼!”

海鸟在热电厂保卫科,科长部队复员军人,是个大老粗,见海鸟上班爱看欧美诗人诗集,很过敏,话里话外常带着嘲讽。“多多”是只三岁多灰猫,海鸟养大的,平时喂食洗澡,比照顾自己还尽心。

我没搭话,隔着大方桌坐海鸟对面,人倚在椅子上,两只膝盖支棱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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