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上树梢,坊间做活叫卖的声音就热闹了起来。

一大清早,刘蔚就带着刘毅然离开了王家,临行前,还路过了议事堂,看着睡倒在门槛之上的刘毅平,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欣慰。

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实属常事。

二人径直离开王家,走过大道,就来到了叫卖的坊市。

玲琅满目,好不热闹。

二人并肩穿行在坊市之中,无数的叫卖商贩与他们磕磕碰碰,二人也毫不在意。

没走几步,刘蔚就先开口与刘毅然说到:“昨晚不与你多问其他事,是我怕曌月身边有能人能听到我们的谈事,果不其然,你看,陈先生说了,她身边有着一个受了伤的道士,就算他受了伤不知道还能不能使用那些神通,那她身边另外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也不知道什么立场。

两部偏帮还好,就怕他也是玄宗派来跟着她的。

更何况你弟弟也在,他还小,我不想让他去承担这些责任,不想让他像我们父子一般,深陷泥潭,无法抽身。

稍不注意就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我只想让他好好在我刘家军队之中安安稳稳,做个混官绅的二世祖也好,自己闯出名堂的官宦子弟也罢,都好好的。”

说到这,刘蔚叹了一口气。

刘毅然双手拢袖,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听着。

“小半年不见,你都瘦了,毅然,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帮我分担了这么多麻烦。”

刘毅然微微一笑,只是摇了摇头。

“那件事,有无进展?”

刘毅然抿了抿嘴。

“半年以来,我在剑南道内兜兜转转,结交了一些江湖中人,但我总是觉得,还是有些不太合意,若是要办成那件事,根本就是沧海一粟。

我打算这边事情尘埃落定,去剑南道外游历一番,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刘蔚拍了拍刘毅然的肩膀:“境外不比境内,境内就当自己家,出了事有老爹兜着,境外不一样,我也怕你出门游历一趟,你爹娘我们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终归是要小心些。”

刘毅然点点头,刘蔚伸手拦下迎面而来的卖糖葫芦的小贩,要了两串,给刘毅然递了一串。

“尝尝看,你跟你弟小的时候,你弟老是哭着嚷着要买糖葫芦,你嘴馋,但就是不开口,不哭不闹。

你就是不知道会哭的小孩子有糖吃,你跟你弟一样哭起来,在你老爹面前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从小养出一个闷葫芦的性格,你看看,你跟那些二世祖都不一样。

太孤僻,太早自立了。

当时我们都想不到的,你其实也就比你弟大了五岁,也是小孩子。”

刘毅然想着小时候的事,有些笑意,听刘蔚说完后开口反驳:“这哪是你想不到,分明是你从小就想让我来接下你这担子。”

刘蔚笑成眯眼:“那坐在金冠高台,高坐朝堂那些官员们呐,总是心里会想我这小老儿会谋反,怎么会呢?好不容易给咱楚悠讨得了几天太平日子,哪还想去再起战事。

整个楚悠那么多父老乡亲,那可都是些老兄弟,老亲戚,挨家挨户,都能拽出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来,我要是敢这么做,回到楚悠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老皇帝他从来都不会懂得这些,他就算懂,又哪敢全信呐。

小老儿我那个时候在战场上,杀红眼,手抽筋的事情不在少数,他只会觉得我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只会去想我南御卫军兵马越来越多,会不会造反。

但从来都不会去想我也有血有肉,是个活生生的人。

有七情六欲。

看到好吃有趣的东西也会走不动道,看到那些让人潸然泪下的真情实意也会难过。”

坊市熙熙攘攘,行人匆忙,没有人在乎他们说的这些吓死人的话。

最后两人在一家米线摊子前停下脚步。

刘蔚低眉顺眼,面容祥和,像极了城中富贵人家的老爷。

他微微俯下身,透过摊位对着煮米线的老嬷嬷说到:“大姐,给我煮两碗砂锅,辣放足一些。”

老嬷嬷头都没抬,只是应了一声好,手脚不停,翻搅着锅中的米线。

刘蔚站立在摊前,没有落座的意思,刘毅然也就只得陪着站在父亲身侧。

看了一会老嬷嬷熟练的手法之后,刘蔚才开口道:“大姐,看你这架势,手法这么娴熟,卖米线得有好几十年了吧?”

老嬷嬷翻动着锅里的米线,抬头瞥了一眼刘蔚,又低下头:“二十二年了。”

刘蔚点头:“确实,不过我看你摊子这么忙,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活?”

老嬷嬷笑了笑,只是笑意有些苦涩:“家里还有个老头子,在家里打打下手,磨磨米粉,揉揉米团,米线,出摊他有些不太方便,当年跟大将军打仗的时候,被吐蕃野狗砍断了双腿,退役下来以后,就由我照顾着他。他心里觉着丢脸,不愿见人。

后来就搞了这么个活计。”

“不是有伤残抚恤吗?”

老嬷嬷只是摇了摇头:“每月二十文,甚至都买不了一副治他打仗时落下的病根的药。”

说到这,老嬷嬷却是一笑:“好在家里的娃儿也上了战场,每个月俸禄都能有四两银子,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寄一些回来,再加上我这摊子挣的也算是没把老头子的药给断了。”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摊位前要了一碗米线。老嬷嬷也在此时开口对着刘蔚父子说到:“你们要坐就赶紧坐下,别杵这耽误我做买卖。”

刘蔚低眉笑笑,拉着刘毅然坐到了摊位边上的方桌之上。

坐下之后,刘毅然开口对着刘蔚说到:“南御卫军军法上对甲士伤残抚恤有明确规定,就算是最普通的士卒都不会是二十文钱。”

刘蔚双手拢袖,看来这临州官场风气是有些歪风邪气了。

不知道毅平这小子会怎么样处理这件事。

刘蔚深知,若是此事没有妥善处理,一方面会寒了云南老卒们的心,一方面纵容此风气持续下去,整个西南防线可能都会被瓦解。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但他还是想让毅平试试,就算没有处理好,还有他这老子兜底,若是只知道在战场上一股脑杀敌,不知道掌控人心,这官场里的门道跟豺狼虎豹能把他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就此时,王璞在得知王爷大清早便自行离开,心中惴惴,一路寻来,终于是在米线摊位前找到了二人。

看着浩浩荡荡一行人朝着坊市行来,沿途摊贩行人皆是回避,他们都不认得远在天边的大将军,但这头上的刺史大人却都是认得。

刘蔚刚接过米线,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米线。随后都没看一眼王璞说到:“你这架子可不小啊,搞得跟百鬼夜行似的。”

王璞就想跪下,被刘蔚抬手示意不用。

王璞这才开口:“清早王爷离府,下官生怕城内有不长眼的顶撞了王爷,特派人四方寻找,后来在此找到王爷,这些人都是派出去寻找王爷的,得知王爷在此用早膳,都一股脑跟着来了,想瞻仰瞻仰王爷风采。”

刘蔚祥和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小老儿,有什么风采可以瞻仰。

你来的正好,把刘毅平给我喊来。”

王璞给身后下属使了个眼色,就有下属离开回府喊人。

随后刘蔚招呼王璞坐下,王璞战战兢兢坐到了刘蔚左侧的位置上。

刘蔚也不言语,只是吃米线。嘴巴里时不时还嘀咕不够辣。

吃完米线,刘毅平也姗姗来迟。

刘蔚也招呼刘毅平坐到右侧。

等毅平落座,刘蔚双手拢袖,假意和蔼对两人说道:“今儿日头这么好,在我们剑南道算是热天了,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但是,树都枯死了,还拿什么乘凉,拿树干望梅止渴?”

王璞脸色有些懵,似是没理解刘蔚的意思,更别说刘毅平。

刘毅平此时有些懵懂的说道:“天热也可以喝水嘛……”

“说得好,水哪来?这么热的天去哪里取水?王璞王都督你告诉我?我们该去哪里取水?我该去哪里讨教讨教让临川老百姓喝饱水的办法?”

听到此处,在懵懂无知的官员也听得出其中生意来了。

王璞当即跪下,不停磕头,言语恳切道:“下官不知辖境百姓生活如此窘迫,都是下官对属下管教不力,还请王爷给下官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属下肯定严查到底,给王爷一个交代,给临川百姓一个交代。”

刘蔚笑意不减,看着王璞:“剑南道多高山,地少山多,百姓本就窘迫不堪,我们当官的就像是一棵树,让百姓们在我们的树荫之下乘凉,如果我们这棵大树都开始克扣我们的那一点阴凉的话,那百姓民不聊生是必然的,我可以容忍你们心比天高,作威作福,但你们不能拿百姓的生命做这种蝇营狗苟。

此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毅平你来处理,务必处置妥当,给王大人这屋子打扫打扫,给百姓们一碗暖心的砂锅米线。”

王璞与刘毅平同时应是。

随后,刘蔚站起身,对这三人说道:“办此事之前,先与我去一个地方。”

刘蔚领着众人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间有些破败的屋舍外停下,院子里有两位老人,老嬷嬷正在屋外木台的砧板上揉着米线。另一个在石臼前舂着米团,老人坐在石臼前,裤腿高高卷起,露出那光洁的大腿,大腿往下四寸,有骇人的刀伤,他的下肢被利器平齐砍断。

老人动作娴熟,沙场上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习惯早已烟消云散。

老人见动静抬头一看见人,霎时被泪迷湿了双眼。

“大将军!”

老人想要站起身,却因为没有下肢只能在凳子上摇摇晃晃。

刘蔚急忙走到近前一把握住这位南御老卒的手。

老嬷嬷也靠了过来,连忙扶住快要摔倒的丈夫。

刘蔚满脸笑意,老人也是内心震颤,激动无比。

日头渐热,西南的风不像塞北,西南的风像是一段轻薄的丝绸,抚在人的脸上。只不过有时侯丝绸重了些,有时候轻了些,终归是舒服的。

山峦叠翠,好一番山河美景。

老人名叫张士全,临川本地人,是最早一批跟着刘蔚揭竿而起的士卒之一。也是那一场惊险无比的直捣吐蕃国都逻些的战役参与者。也是在那一场战役为掩护主军顺利隐匿,带着仅十余骑吸引敌军,被一路拦截,打杀,最后被驻守在红河关的刘筑在红河关外二十里的荒地接引救下。

因伤势过重,双腿再无法接上,他也只能退下阵来,回到田舍。

却连一正常田舍翁都无法做到。

两花甲老人相平而坐,聊的话题无非就是那追忆往昔与那自家儿女长短。

张士全看着刘蔚,依旧泪眼朦胧,难掩心中激动:“不知当年吐谷浑与大将军分道扬镳之后,再见就是二十年后,我都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大将军了。”

刘蔚笑着拦住张士全的话头:“那你见到了,就可以去死了?”

两人大笑。

南御卫军,军外无大小,军内立规矩。

刘蔚接着说道:“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年纪到了,老是说生生死死,有生之年这一类的话犯忌讳。”

张士全点点头,看着刘毅然说道:“小王爷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将军夫人生下你时,才巴掌大一点儿,我们300多老兄弟争着抢着在王府外面要抱你,那个时侯,粉粉嫩嫩,多可爱,现在也不赖,长得越来越像大将军,越来越俊秀了。”

刘蔚眼里笑意不减:“你这马屁话,可算是拍到马蹄上了,我知道我人模狗样,生出这样的俊秀的孩子还得是孩子他娘的本事。”

张士全又是点点头,继而笑着说道:“黄天不负有心人,老吕,老穆,你们都看到了吗?大将军没有忘记我们这些老兄弟,他现在就来看我来了。”

吕启,穆云飞都是当年跟张士全一同引开吐蕃莽子的士卒之一,也是南御老卒。

刘蔚看着门外枯败树枝围起来的栅栏入了神,嘴里嘟囔着:“忘不了的……”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