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另一侧批阅卷宗的狭小案台截然不同,石墙背后仿佛才是真正的教皇厅。整个大厅拥有一片不透光的、巨大的球状穹顶,穹顶被工匠切割成三部分,每一部分刻有象征神明的不同纹章:三道波浪,象征着支配蓝河的西多留斯;三个三角,代表支配晴阳的法加米尔;三片树叶,属于支配密林的萨博拉翁。穹顶之下,仿佛一个戒备森严的、被书籍环抱的堡垒,石梯沿着堡垒的墙壁回旋向上,墙壁上的石块似乎以一种固定的规律缓缓地交换着位置。拉乌鲁回头看去,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从哪一片石墙当中走进来的了。

“视差符码。”教皇看出了他的疑惑,“不同于现在的学士,上古时期的学士并不能用权杖施展魔法,于是将魔法寄放在各种各样的物品当中,以便在适当的时候释放出学士寄存的强大能量。将其中的某一些进行排列组合,能够产生具有特定功能的魔法,这种组合规律被称之为‘符码’。‘视差符码’是一种错觉魔法,我们目前所处的空间位于整个三神会的地底下,视差的作用,就是让你觉得你通过了某个机关,来到了刚才那个狭小房间的背后,实则不然。”

“你的腿——”

“——旧疾。教皇是个高风险的职业,伙计。”黎塞留沿着石梯,不慌不忙地向上走。

拉乌鲁这才认出了墙上的书籍——无一例外地属于神学或上古秘术。导师利安斯提尼曾告诉他们,这些书大多数业已散佚,奥林古都拥有的一些抄本也仅仅是极少的一部分。

“这些不外借,但欢迎你随时来阅读。”黎塞留说。

“这些都是原本?”

“都是原本。”教皇点点头。

“为什么——”

“——这名义上是不可以让奥林古都的学士们知道的。不是导师利安斯提尼不告诉我们,而是所有导师都会选择不告诉我们,我的朋友。”

“理由是?”拉乌鲁有些惊讶,也有些愠怒,“我们的职责是学习、教导、辅佐,为什么会有禁止被教导给我们的知识?”

教皇叹了口气,“拉尔,你对神学无所涉猎是你的遗憾,也是神学的遗憾。你还记得《查雅拉事略》吗?”

“当然。‘元年的第一本三神会事略,在科林斯·劳伦斯大闹教皇厅时不幸被焚毁。’”

教皇摇了摇头,“它并没有被焚毁。呼形唤物。”一本书从靠近穹顶的地方飞蹿下来,随着教皇的手势躺在了拉乌鲁的手中——《查雅拉事略》。

“在泰瑞·劳伦斯统一这片大陆以前,三神会和教皇厅就存在了。但彼时的它们并不是为宣称国王的合法性而存在的,而是为了均衡流散在这片土地上的不同教派而存在的:西多留斯的万民教派、法加米尔的赤日教派、萨博拉翁的古河教派。三神会负责裁定教派的纠纷,向陷入危机的教派施以援手,直至国王泰瑞·劳伦斯出现。

“大学士梅伦·里昂觉得三神会代行了裁决厅的职责,他认为一个王国裁定民众纠纷的权力只能交由国王和他的裁决厅,于是,泰瑞有意向三个教派的核心地区征集了过多的战时粮草,这些民众在战后苦于饥寒,不得不向三神会求助,但入不敷出的三神会无力维持,最终向国王妥协,并签订了《万民条约》:一方面,国王永远有义务向三神会提供能够使其运行的一切合理资源;另一方面,三神会需要将三个教派归化为一个,并向信徒授意,表明国王是三神的代理人,民间事务交由国王裁定。这本书的作者叫做伊曼努尔·查雅拉,是古河教派的信徒,在记录了这个过程之后,他带着一部分信徒北上,下落不明。

“在此之后,劳伦斯和他的政府下令征收所有宣称正教有三大派系的书籍,三神会的主教不愿缴械,将书籍的抄本交给了国王,将原本留在了教皇厅。与此同时,学士院的学士开始以三神会的名义出版以单教派为正统的神学书籍,这些书流传到学士院,作为我们的神学教材。”

拉乌鲁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你不应该保守这些秘密吗?”

主教笑了笑,“劳伦斯家族失势后,《万民条约》是依然存在的,但历代的国王无心打压已经分崩离析的三大教派,‘国王才是三神的代理人’这个观点也变得根深蒂固,神学的桎梏便在暗地里悄悄解禁了。奥林古都也恢复了神学的课程,三神用神学来筛选出那些真正信仰三神、悲悯万民的学士,指引他们成为主教和教皇。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学士,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是因为只有教皇才能使用进出这个房间的符码。当然,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在王权与神权面前的立场,我的朋友。”

拉乌鲁沉思片刻,回答道:“大学士是为维护国王的权力和王国的和平而存在的,黎塞留。”

教皇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浅浅的失望,又好像大学士的答案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拉乌鲁有些后悔没有更多地为那些失去教派的信徒表达遗憾,而斩钉截铁地摆正了自己的立场。但是教皇并没有指责他的失礼,反而是轻描淡写地笑笑:“当然,拉尔,我很庆幸这没有动摇你对王国的忠心,洛雅拥有你是她的荣幸。”

接下来的时间里,教皇没有再说话,而大学士则思绪万千:要不要让艾伦知道这个地方呢?如果黎塞留所言非虚,这里的任何一本藏书都有可能让那些信仰神权的狂热信徒忤逆国王。可是《万民条约》已过去如此之久,三大教派的信徒还会有后人吗?伊曼努尔·查雅拉的后人是不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死灰复燃呢?但或许艾伦对此事会宽容处置也说不定,信仰的自由并不是什么罪过。我不该辜负黎塞留的信赖,但我是王国的大学士——

“我们到了。”黎塞留打断了他的沉思。

拉乌鲁环顾四周,不知不觉,地面已经离他们很远了,这层的书寥寥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精巧的摆件——或许是上古时期的学士用来储存符码的魔物,或许是过往的教皇或主教的收藏品。

向上看去,教皇厅的穹顶显得巨大而充满压迫感,拉乌鲁这才看见,在象征三神的三个部分当中,各自有一些模糊、柔和、不停流动的白雾,如同那不祥的预言水晶中的黑雾一样,只不过穹顶之上的白雾看起来更温暖、更神秘。

“多美妙啊。”拉乌鲁感叹道。

“是啊。”黎塞留看到他在欣赏穹顶的白雾,回答道:“在过去的一百年间,教皇厅的穹顶已经被证明和预言水晶使用的是同一种材料,但我们依旧难以得知这些信差所表达的含义,根据历任教皇的记载,它们一共进行过两次预言:一次是在洛雅的第一任国王泰瑞·劳伦斯揭竿起义的时候,法加米尔区域的信差变为一束金色、一束绿色——金色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绿色象征美好的诞生;另一次,萨博拉翁区域的信差变为一束紫色,紫色代表神秘,但是没有史料明确地记载那时发生了什么。”

“你也可以解读这上面的预言吗?”

“足够伟大和虔诚的教皇可以,我尚且不能。我足够虔诚,但还不够伟大。三神的预言只会传达给拥有足够资格解读它的信徒。”

黎塞留示意拉乌鲁停下脚步,把穆长明的权杖放进一个挂满权杖的壁龛里,随后向上走了几步,找到两摞看起来纸页已经泛黄的书籍,把来自月光森林的预言水晶放在了它们之间。然后转过身说:“我们可以走了。”

拉乌鲁正在壁龛前驻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权杖?”

“过去的教皇、主教、大学士,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在死后将自己的权杖保存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狡黠地看着拉乌鲁,“你也可以。”

“就目前看来,我离提出这个申请还有很长的时间。”

“谁知道呢?”黎塞留一边打趣着说,一边示意他往下走。

“放在那样的地方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你我都怀疑那是炼金术,拉尔。但你或许不像我一样了解炼金术,它们需要生命作为代价,才会变得更加强大。那里几乎是整个教皇厅——乃至三神会最难接近的地方了,他当然只会保持稳定,甚至坍缩。”

“你了解过炼金术?”

“每个即将交接的新教皇需要花一年的时间游历四境,目的是关注流散在不毛之地的信徒和主教,并了解不同地区、城市对于三神的态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早已造访过德洛林,只是没有告诉你,彼时席提尔·朗爵士正病入膏肓,不得不说,伊伦·朗爵士的为政之道值得称颂。

“而关于炼金之城——阿加隆城,我的朋友,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你通过何种方法去了解他,接近他,它都非常危险,炼金术与魔法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它很强大、很诱人也很危险,稍有不慎你就会迷失其中。”

他们重新穿过石墙,回到昏暗拥挤的教皇厅。“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有这些了,愿三神保佑你和我们的国王。”

“以及王国。”大学士告别了教皇,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这是出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当务之急是准备好即将到来的会议:各个城邦的城主、北部的部落领主、海港与自由城的商会代表都会来参加,臭名昭著的“暴君”西格蒙·乔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需要收拾,艾伦的威信需要快速树立。然而那颗不祥的预言水晶似乎才是真正值得担忧的问题——从何而来的炼金术?什么样的人进入了月光森林?始作俑者是暗中潜伏在洛兰,还是在别处伺机而动?发现它的只能是巡逻的卫兵,而这样的东西被发现了,一定会面呈给我,施术者的目标是我吗?还是国王呢?还是说,它本该是刺杀上一任国王的凶器,但被遗弃在这里了,毕竟想要西格蒙·乔死的人数不胜数。

他回到了怀想厅,端坐在厚厚的卷宗前——数不清的来信,怀想厅的学士们对律法、行商、军事的建言献策,以及历任大学士的手稿。直到他的侍女给他端来两杯茶水,他的侍从提醒他将军已经在他的桌前站了有一会儿了。

“谢谢你,亲爱的罗米,你可以退下了。”然后他抬起头,“真抱歉,阁下。”

“不必道歉,我看得出来你很忙,大人。”

大将军比利林恩·坦塔里昂高大魁梧,高挺的鼻梁、硬朗的轮廓,最引人瞩目的是他那一对像绿宝石一样澄澈的眼睛,见过他的少女们都亲切地叫他“亲爱的翡翠骑士”,他对此不予置评。他是烈阳城的科林·坦塔里昂的长子,他的肩章上绣着家族的纹章:裁决天平。他本该接过父亲的衣钵,继承烈阳城主的席位,但伊伦·朗之子艾伦·朗说服了坦塔里昂爵士一同举兵北上,作为盟约,艾伦·朗必须迎娶科林的小女儿奥蕾莉娅·坦塔里昂,将军之位必须交给比利林恩·坦塔里昂。

他本可以成为一个让所有姑娘都为之疯狂的浪荡子,但得益于科林·坦塔里昂爵士的教育,他成了一个身先士卒的领袖,沉稳、细腻、深思熟虑,他翡翠一样美丽的眼睛里,总是流淌着一种不容反对的坚持。

“我来探访那两个巡夜的卫兵,他们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岗哨说没有发现袭击,也没有外伤——以及,其他值夜的卫兵说,他们回来时带着一个漂亮的球。”

大学士搓了搓手,“关于这个——”

“拉尔,你的侍女告诉我你没回来之前,先去了教皇厅,我知道教皇是你的老友。所以,我猜想这两个孩子的症状是某种我不熟悉的东西——甚至是你不熟悉的东西造成的。你既没有禀报陛下,也没有主动告诉我,我想,也许它远在陛下和我的能力之外。我来这里并不想寻求一个答案,或是你告诉我事件的前因后果,我只是想说,如果你需要帮助,让罗米来给我带个口信。”

拉乌鲁叹了口气,“好的,比利林恩,但或许又没有那么严重——至少我希望没有那么严重。不论如何,我尽可能地不希望这次意外让人知道,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罗米告诉我青行鸟和信鹰都回来了。”

“是的,让我看看,”大学士从案台上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抽出厚厚的一沓,随后念叨着卷宗上面的落款:“绝地岭、克里克森林、灼火洞窟……”

“依我的判断,”将军走到大学士身边,看着案台后方墙上的地图,说道,“我需要在南部的三河堡、东部的悼亡城、北部的鹰牙城各领一小支部队迎接他们的使者。”

“是的,这可以交给你的几位受封骑士去做,我会派出三位学士随同出行,以免他们和来自北方和东部的朋友有语言上的障碍。另外,我建议你亲自带着一支军队在洛兰的正南门迎接他们的到来,然后再安排三支部队在其他三座城门巡视。

“北方绝地岭的巨人族部落是个没有城府的部落,他们的首领——他们称之为卓桑——扎汨罗崇尚武力,所以迎接他的时候记得全副武装,最好带上战马和铁骑;克里克森林和马林湾的两支人马部落分别由首领魁魇和万鹿带领,虽然他们并没有爆发战争的倾向,不过传言说他们的相处并不十分融洽,人马是一个自恃高贵的族群,你需要准备一套礼服和一些较为繁琐的礼仪来迎接他们;至于矮人,他们以精巧的工艺和优良的装备闻名遐迩,见他们的时候尽量轻装上阵,不然会遭受他们对于武器的嘲笑。”

“怪人有怪癖。”将军忍不住说道。

“更怪的在后面,奥林古都会派一名掌院学士参与议会;阿加隆城会派一名代表。”

“什么是掌院学士?”

“所有的学徒进入奥林古都之后,会由一名导师指引,例如我的导师利安斯提尼,学徒通过学习获得一颗铭石之后,会成为学者。获得四颗及以上铭石的学者可以申请成为导师。获得六颗及以上铭石的导师可以申请成为掌院学士,负责指导、管理所有的导师。一般来说,拥有六颗及以上铭石的导师和就职过两年的掌院学士,才有资格被贵族招募为家族导师,如同伊伦·朗爵士邀请我。”

“至于阿加隆城的炼金术士——”

“那是陛下的决定。”

“但我听说,自从劳伦斯时代开始,阿加隆城与洛兰就不再有联系了。”

“确切地来说,是‘魔王’科林斯·劳伦斯开始,”拉乌鲁说,“泰瑞·劳伦斯与阿加隆城达成了协议,每年会有一名炼金术士里参加王国的议会,但科林斯·劳伦斯玩心大发,在议会上命令前来的炼金术士迪翁西斯表演炼金术,并勒令两个侍从作为活祭品。迪翁西斯拒绝,被科林斯逐出宫殿,自此,阿加隆城便不再与洛兰有所往来。”

“那为何——”

“陛下觉得,这个时代需要做出一些改变,于是我拟了一份态度诚恳的文书,详细讲述了艾伦·朗的理念与科林斯·劳伦斯如何不同,我们希望在整个洛雅大陆最大程度地实现和平,以及我们如何尊重、敬畏炼金术,且抵制无端地使用活祭品。”

“但是,”拉乌鲁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在担心的是,为了达到和平的目的,阿加隆城会开出怎样的条件。”

“比如?”

“比如允许炼金术在内陆流通,或是炼金制成的药剂在内陆售卖,这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既然双方没有侵犯,没有利益冲突,他们为什么会有开设条件的立场?”

“同样,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如果他们知道没有立场,却还是要提条件的话,那么——”

“——那么这就会成为他们制造冲突的借口。”

“是的。”大学士皱了皱眉头,“让我们祈祷那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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