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瑟瑟寒风,饥肠辘辘,我裹着单衣徘徊在市区,天桥下车水马龙,抬头看万家灯火,可天下之大,却没我一个存身之所。一时间百感交集,欲哭无泪。天微亮,远处一辆货车驶过,一纵身,我就跳了下去。

原以为早死早生,早得解脱,不料城隍庙报到,却道我有余夙未消,不让我轮回转世,我苦苦哀求,城隍官只让我回学校找追远便知,没奈何,白天躲避暗处,晚上风雨兼程,走了几个月,我才走回这里……眼看魂魄渐散,定力日衰,也不知还能捱得几日,恐怕便要烟消云散,可怜我惨死异乡,无人知晓,家中祖父,至今仍不知我死讯,先生高人,还望搭救。”

黄侃听罢,默然道:“轮回者,有三轮回,三不轮回。三轮回:有恩要偿,有仇待报,有福待享。三不轮回:圣贤神佛不轮回,无间地狱不轮回,无恩无福不轮回-无恩无福者,消散于天地之间,即无前生,也无往世,似朝露,转瞬即逝。阁下之事大有蹊跷:即非神佛,也非大奸大恶,人世颠沛,所待甚多,按理也非无恩无福之人,城隍为何道你不入轮回?”

沉吟再三,黄侃又笑道:“城隍指引你来找追远,倒不如说指引你来找我。也罢,我这个东北道士,只好受广东城隍之拖,管管这闲事。总不忍见你游走于荒野之外,消灭于草莽之中。来,你且到我法器中来,明日我带你回洛川老家。”

洛川位居陕中,吴图男曾祖民国时期便经商发家,后兵火四起,陕西独善,图南祖父又兼倒卖烟土,更是大发利市,所修祖屋,高大雄伟,三进三出,称得上乡里大户。

黄侃叔侄辗转来到吴家,却见祖屋尚在,但暗淡潦倒,气魄全无,一打听,才知门户凋零已久:自70年祖屋翻修过一次之后,吴家便颓然而败,家道中落,不仅生意惨淡,更是人口锐减:姑姑出嫁后,图南叔父、伯父先后染疾而忘,图南出生后不久,父母亲也去世。伯父的子女都已成年另立门户,如今家里只有80岁的祖父和一个小叔叔,小叔叔一直没有婚娶,常年在山西一带做煤炭生意,家里事务,全赖孀居的婶婶和尚未出嫁的堂妹。

黄侃打听清楚,便带追远上门,只称是图南同学,来陕西旅游,信马由缰,盘缠用尽,记得图南家是洛川,寻来投奔。那时,莫说手机,村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即便有,也无处查证。吴老爷子久未见孙子,听是熟人,也未深问,高兴安排住下。

半夜,众人睡下,黄侃拉上追远,手持罗盘,在院中游走。追远不明就里,黄侃也不说明,只让追远屏息凝气,紧随身后。如此连续两晚一无所获,终在第三夜,在吴老爷子堂屋东厢房下,黄侃立定脚步,面色一凛,悄悄摆手,让追远重回屋睡去。

第二日正午,吃过午饭,黄侃与追远借口道别,请吴老爷子来到前屋,将图南之事俱实道来。黄侃从院里找出一个锄头,对吴老爷子说:“图南托付与我,我也已大概明白事情的缘由,之所以请您来看,一是这事估计因您而起,二是我今天将图南带了回来,便在我法器中,魂魄归乡,您祖孙二人道别。”

说罢,黄侃用锄头轻轻撬开一个墙角,从里面捧出一盏瓮形油灯,一尺高低,拙旧质朴,油灯上渍泥重重,棉绳为芯,油脂早已烧光,灯芯微黑。拿到阳光下,吴老太爷奇道:“这是何物?为何会在我家墙角?我却丝毫不知?”

黄侃缓缓说道:“这是法器,名叫精气灯,为下蛊之用,相传为秦地古法,最早见于春秋阴阳家,此灯置于仇家,意将仇家精气点光耗竭,苦主轻则家道中落,重则人口不保。意欲极为恶毒。老爷子,您是得罪了什么人?有如此深仇大恨?你家这些年人丁凋落,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

老太爷再三思索,低下头:“自我父经商,至我民国发家,要说奉公守法,那是自吹自擂:所谓无奸不商,巧取豪夺,色令智昏之事,回想起来,也做得不少,天下财富,共止此数,不在吾家,必在彼家,商战最厉,你死我活。但要说刻意谋财害命,恶霸乡里,倒也没有,实在想不起和谁人有此深仇大恨。”

黄侃看老太爷目光游移,将油灯挪近一些,对老太爷说:“昨晚,我掘得此物,发现上有文字,夜色下难以辨识,不如我们一起看看”,说罢将油灯捧高,只见上面刻着几行小诗:“郎是桃李花,妾是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黄侃念了听,老太爷顿时如遭雷击,目瞪口呆。良久良久,未及开口,先老泪纵横。

“69年,图南父亲弱冠当娶,正与邻村一张姓女娃交往,可我一是念张、吴不配,怕儿子结婚后受人压制。二是西安有个人家,我欲与其结亲,生意上有个照料。就断然让追远父亲回绝了对方。哪料到这姑娘当时已有身孕,图南父亲从小怕事,不敢对我实言。所以,直到这姑娘在家自缢身亡,留下遗书,我才知道此事。后来,西安的人家听闻此事,也拒了这门亲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在邻村又花钱托媒,草草寻了一个儿媳。为冲喜,特意翻修了祖屋,给他们结婚。回想起来,张姓人家,确是泥瓦匠出身,必是其家人恨不过,偷偷行此法。我清晰记得,那封遗书上,便有这四句小诗。”

当夜,黄侃召图南出见祖父,二人相对而泣。

黄侃问图南:“此事因缘纠缠,是非交错,三世宿怨,虽非你之过,亦与你有关,大概因此,城隍着你做个了断,消了今世冤冤相报,换个来生清白上路。我即刻做法,送你入城隍,再入轮回。”

第二天,黄侃带追远回东北。火车上,追远欲请教黄侃法术,黄侃幽然道:“逆天改命之事,颇损阳寿,你是我家长子长孙,我不能传授与你。我行道教之术,却信道家之言,道教求长生,道家言逍遥,我这性命,皆为众人所赐,于长生,已无牵挂,生死造化,看得淡了。愿用余生,还众人世俗之情。”

“众人渡我,我渡众人”。黄侃言罢,再无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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