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来,有一些些凉意,她们吃完了蛋糕,燕子提着灯笼回去。

雨,已经停了,夏荷把燕子送出去好远,田野中,蛙声一片。

“就送到这里吧,你自己回去,要小心!”燕子挥手跟夏荷告别,转身离去。

过得几天,燕子来告别,她要回贵州了,夏荷送她回来,哭的一塌糊涂。这次离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也许还要经过很多年,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红梅也来了,她由于赶不上燕子的车,也哭得一塌糊涂。

“我来晚了,她居然不等我!”红梅哭着说。

“她是不想麻烦你,她知道你出门不方便。她知道你的心,不必过分自责。”夏荷把手搭在红梅的肩膀上。

“她一直都是这么善解人意!”

她们手牵着手往回走,红梅邀请夏荷去她家里坐坐,谈谈心,夏荷答应了。

她们走到门口时,刚好见黄老师出门,他在学校受了委屈,在家里又没有一个可以说话倾诉的人,他只得找二伯喝酒去了。

二伯煮了一锅面条,在葫芦藤上寻了一个嫩葫芦把火炒熟,做下酒菜。

他们坐在草屋门前,摆了一张四方桌,一壶浊酒,两副碗筷,一蝶清炒葫芦,一蝶从河里捞回来煮得稀巴烂的死鱼肉,一碗野菜。两个年过半百的穷困潦倒的看不到未来的老男人面对面坐着,吃着,喝着,感叹着,摇头着,晃脑着,一边手握酒杯,一边手拍蚊子。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叹一声气!

“这算什么事啊?没出息!”婴哥在心里嘀咕着,他看不下去了,没有靠近他们,想着不屑与他们为伍,转身离去了。一面想着:老子一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来!

他把牛赶到山坳中吃草,自己拿着个破草帽遮住了头,睡起了大觉,因为梦里啥都有。这一天,他真的梦见了自己变成了牛郎,织女来与他相会了,带来了天上的金银珠宝……。

夜已深沉,夜色凄迷,天边的星星散发着微弱的光,银河清澈。

北风呼呼地从窗口刮进来,把挡风的蛇皮袋吹得歪过一边去了。婴哥下意识地把破棉被抱得紧紧的。身下的床垫已经露出了半边棉胎。他感觉好冷,前所未有的冷。

“看来,得找个女人帮着暖暖被窝才行!但是,找谁呢?”这么想着,他突然来了精神,睡意居然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了。一下子坐了起来,痴痴望过窗口。外面漆黑一片。寂静悄悄。

“红梅怎么样?”他在心里自问道。

自从燕子回来,红梅再也没有找过婴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往时,婴哥觉得孤单寂寞,他会打着手电筒,悄悄遛去红梅的窗口底下学猫叫,红梅若是听见了,也会喵喵回应他两声,然后披着一件衣服,悄悄遛出门去。二人趁着月色,来到宽阔的草地上,紧紧偎依在一起,仰望星空,畅谈未来……

可是,这几次婴哥三番五次去到红梅的窗口,她居然没有回应。

“半个月了,整整半个月了,她居然不理我,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在心里大吼大叫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全身颤抖,几乎晕眩过去。

此刻,婴哥心里别提有多烦闷了,女人心海底针,婴哥实在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一个本来热情似火的人怎么突然变得冷若冰霜了呢?他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往蚊帐上吐了很浓的烟雾。

他想偷偷溜出去,不想刚走到门口,突然看见他二伯在门口补渔网,旁边点着一盏灯。他看着二伯满是沧桑的老脸,一头白花花的头发,一身满是补丁的衣裤,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来了,忙忙缩了回去。

红梅一夜未眠,她的祖母病重了。她得全天侍候着。她何尝不想去找婴哥,奈何她的母亲说,奶奶的竹篮里,有一个太外婆传下来的手镯,她若是去找婴哥,她母亲就把祖传的手镯传给她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她也将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她一辈子都受到良心的谴责。故此,她动摇了。

她的姐姐是她母亲从荒郊野外捡回来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红梅的母亲嫁给黄老师,五年没有生养,就捡回来那个女婴。谁知刚捡回来第二年,红梅母亲就受孕了。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不想竟然难产了,红梅头出来时,被母亲的产道压扁了,傻里傻气的。

姐姐十八岁时,嫁去岭坤村,姐夫也是个乡巴佬,庄稼汉,家徒四壁,姐姐嫁过去不到两年,便生了龙凤胎。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巴了,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娘家一次。姐妹俩倒是挺情深,外甥女跟她也亲。姐姐一回来,两姐妹就在一个房里,两人有说不完的话。

红梅心疼姐姐,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姐姐。只有母亲,一直把姐姐捧在手心里,胜过亲生。这一天,红梅又去看望姐姐,姐姐在厨房煮玉棒子,家里的老婆婆坐在门口,一副期盼的样子。她弯着腰,脸上的皱纹足足有八十大道了。一双浊眼,湿漉漉的,仿佛刚哭过,浑身上下有一股令人伤感的老人味。姐夫刚好走进家门来,一见他母亲,一脸诧异,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仿佛是打量一个突如其来的怪兽。得知他母亲是来讨食的,立马鄙夷地一暼,嘴里哼了一哼,一脚踢了过去。他母亲摔了个四脚朝天。姐姐走出门口来,扶起婆婆,对丈夫说道:“二棍子,你怎能这样不孝?”

她丈夫道:“老不死的,从前偏心老三,现在老三没良心了,又来惹我。”

他母亲艰难的坐起来,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咽呜着说:“你三第自小有小儿麻痹,不能独立生活,我生下他,自然要对他负责,怎么就说我偏心了?”

“那是你自己做的孽,怪谁?”

他妻子道:“怎么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耿耿于怀,旧事重提?她到底是你亲生的娘。”

“这样的娘谁爱要谁要去,我丢不起这个人。”说着,狠狠瞪了他娘一眼,走了。

原来,红梅家公年轻时,去了缅甸,他小叔见嫂子长得标志,动了歪心思,趁着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潜进他大哥的家里,把亲嫂子给玷污了,并且怀了孕,十月怀胎,生下了他的三弟。

他父亲从南洋回来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丢不起这个人,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许多年过去了,遗骨也找不到。红梅姐夫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他不想进那个家门,走出去又无立足之地,足足住了三年的牛圈,落下了难以治愈的皮肤病。他对母亲是有怨言的,时常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红梅拍了拍姐姐的肩膀,两姐妹面面相觑。

晚上,姐夫不回来,红梅与姐姐同榻而眠。姐姐深夜起来,长叹短嘘。点了煤油灯。她的小女儿发了高烧,整夜不退,哭闹不休,玉荣手忙脚乱了一个晚上,到了凌晨四点,孩子终于退烧了,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另外一间房里,老婆婆看着自己的寿衣寿材,泪流满面。他在自己的床头安了丈夫的排位,此刻,她点了三支香。对着她丈夫的排位说道:“他爸,你儿子嫌弃我跟他叔叔搞破鞋,如今,你儿子巴不得我早点死。我天天祈祷着上天的雷公把我劈成两半。”

停了一停,老婆婆继续说:“他爸,你看呢?你说雷公会不会降临到咱们家来,把我劈死?”

过了一会,她又说道:“他爸,你的排位粘有灰尘了,你莫怪我,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今年已经八十有三了,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爸,你看呢?过了不久的将来,是阎王派使者来请我,还是我自己去呢?我去了,你会在你的阴宅两旁种满野菊花欢迎我么?”

说着,她流泪了!窗外,风雨未歇,她小叔伯远走进来,看着他的妻子,嘴里哼了又哼。他披着一间黑色的雨衣,一双黑色的水鞋。雨滴从他前额的头发滴到了地上。

“又跟你的死鬼老公说啥了?我告诉你,你现在是我的妻子,别给脸不要脸的。”

“在我的眼里,你才是死鬼,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还活着。”

“蠢妇!你以为我垂涎你的身体?我当年是看着你们母子孤苦无依,才委曲求全娶了你!当年大哥跟着部队去抗日,我早知道他回不来了,他脑门中了枪,脑浆迸裂。我背着他的遗体,跋山涉水,走了四五十公里,把他背了回来,却落下不忠不的罪名,老子气不过,才玷污了你。”

“那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不信你。”

“信不信由你,”他指了指天空,“你问老天爷去!”

说着,走了出去。至天明没有回来,玉荣大清早给老婆婆送饭,却见老婆婆直挺挺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她的一双老手,仅仅握着她丈夫的排位。

葬礼很简单,棺材是现成的,寿衣寿鞋也是匆匆忙忙赶着做的,手工很粗糙。玉荣丈夫找了几个道公吹打了半日,由四个族人抬着棺材去到一处荒山野岭草草埋葬了。玉荣倒是有孝心,逢七便提着一个篮子,几个白面包子,一瓶酒去祭奠婆婆。

红梅经历了姐姐家婆的惨死,似乎在那一瞬间长大了,仿佛她姐姐家婆的死,带走了她的业障。她的头脑清醒了不少,这一天,告别姐姐,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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