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嬴孝公元年六月初五。
晚。
傍晚,有嬴国国府内宫。
“属下见过君上。”毕曲的声音依然如以前那般机械,但梁渠明显能够感觉到,此时的毕曲与上次见面时不同。
的确有所不同。
毕曲现在最害怕见到的,就是梁渠。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梁渠。
毕曲的处境,像极了一个间谍。
间谍的任务,是深入敌营,成为敌人的一员。
间谍所做的事情,就是伤害生活在自己周围的人。
合格的间谍,是没有负罪感的,也少有愧疚感。
因为他们内心另有一条衡量情感的线。
他们从内心认为,这些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的,是敌人。
毕曲以前也没有负罪感,也没有愧疚感。
他告诉自己,肥仁才是自己真正的领导,梁渠不是。
毕曲也告诉自己,肥仁的做法是没问题的,国家不能交给梁渠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治国经验的年轻人。
国家需要肥仁这样的老练政治家去领导。
毕曲将梁渠视为有嬴国的一种障碍。
靠着这个想法,毕曲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正义性”。
但现在,这种内心的自我暗示,出现了裂缝。
梁渠救了毕曲的母亲。
梁渠给毕曲的药方,是有效的。
现在,梁渠成了毕曲的恩人,但毕曲却要对付这个恩人。
毕曲的心,不再平静了。
这正是梁渠和糊师傅想要的效果。
这也是所有中了阳谋圈套的人,所必须要经历过的内心历程。
矛盾,永远无解的矛盾。
但现实就是现实,毕曲正处在这个位置上,他没有选择。
“那个药方怎么样?有效吗?”梁渠问。
毕曲没有马上回答,他的内心正在犹豫,他犹豫要不要说假话,他犹豫要不要骗梁渠说,药方没有效果。
毕曲在想,如果自己说了假话,装出一副药方无效的样子,那么面对梁渠的时候,内心是否会平静一些。
然而,毕曲终于没有将欺骗的话说出口。
“回君上,是有效的。属下替母亲谢谢君上。”毕曲回答。
“那就好,你母亲也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救她,是应该的。不用言谢。”梁渠回答。
毕曲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
毕曲是个聪明人,他对自己的处境有很清晰的认知,他也曾设想过梁渠接下来会怎么对待自己。
在毕曲看来,最好的办法,是梁渠向自己提要求,让自己帮他做事。
只有这样,自己才能从矛盾与挣扎中解脱出来。
欠人情不可怕,还了就好。
但听梁渠这个回答,显然梁渠并不想让毕曲做什么。
既然如此,便只有主动出击。
“属下感激不尽,不知属下能够为君上做些什么?”毕曲说道。
毕曲想要快速还了人情,但毕曲没有想过,如果梁渠让他转而去对付肥仁,自己改怎么办?
毕曲是聪明人,本该想到的。
现在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足以说明此时毕曲内心的纠结、慌乱。
不过,幸好梁渠没有这个打算。
梁渠用的是阳谋,阳谋就是全心全意对别人好。
“不需要,寡人是在救自己的子民,只不过恰巧那个需要寡人去救的子民是你的母亲罢了。你不需要为寡人做任何事情。”梁渠回答。
毕曲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寡人看你今天的脸色依旧不好,是寡人救你母亲的事情,让肥大夫不高兴了吗?”梁渠问道。
“回君上,肥大人应该不知道君上救属下母亲的事情,我们内宫的事,肥大人应该是不会过问的。属下只是见母亲因为得病,日渐消瘦,因此心情不佳。”毕曲又将肥仁摘个干干净净。
梁渠对这个回答非常不爽,恨不得一拳把毕曲的脸打烂,但他知道不能这么做。
他要做的,是让毕曲的内心更乱,更挣扎,更煎熬。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不过也没关系,寡人理解你的处境。你记住,在肥大人那里,不要说寡人的好话,那样对你不利。”梁渠说道。
“君上。”毕曲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君上为何对属下如此关怀?”
“因为你是有嬴国的子民。不管你为谁做事,你都是有嬴国的人,只要你是有嬴国的人,就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有责任让你们过得好。”梁渠说得大义凛然。
“君上心忧国民,是我有嬴国之福。”毕曲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寡人无能,手里没权,不能实际庇护每一个有嬴国国民。这是寡人的错。不过,寡人力所能及之处,会尽力庇护你们的。”梁渠说道。
“君上仁慈。”毕曲说道。
“毕曲,如果肥仁问起你关于我的一切,如实回答即可,不要隐瞒,内心也不要对寡人有倾斜。寡人能够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平安,寡人便多庇护了一个子民,这是寡人愿望。”梁渠说道。
毕曲内心矛盾到了极点,按理说,毕曲此时应该继续之前的口风,将肥仁摘出去的。
但不知为何,毕曲总有些说不出口,因此只能沉默。
“毕曲,这是寡人从内宫中找到的一些补品,对你母亲恢复健康应该有用。拿去给你母亲用吧。”梁渠说着,将手中的东西拿到毕曲眼前。
“君上,您给的药方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不敢再劳烦君上忧心了。属下会尽力帮母亲进补的。”毕曲知道,梁渠给自己的名义上是好意,其实是麻烦。
毕曲实在不敢再从梁渠手中拿东西了。
“寡人总是不解,你似乎一直在拒绝对你母亲有利的东西。毕曲,是你们母子之间有什么嫌隙吗?”梁渠又拿出了道德大棒,开始敲打毕曲了。
“回君上。没有。母亲对我很好,我也很敬重母亲。只是不敢麻烦君上。”毕曲回答。
“那你是觉得,寡人关爱子民有错?”梁渠继续紧逼。
“属下不敢。”毕曲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接?”梁渠问道。
“回君上……”毕曲一时找不到拒绝的借口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是觉得寡人不够诚心,意思是想让寡人将这些补品送到你们家里吗?”梁渠语气中有些威胁了。
“属下不敢。”毕曲回答完,战兢兢地接过了那些补药。
此时的毕曲,内心说不出的慌乱。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一个油锅里,特别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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