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苟得父母暂无恙,刚烈性作绕指柔
冬日的风肆虐着。
它呼啸着漫过山岗,翻卷着回旋在山谷,在黄河滩上,一阵阵把黄沙抛上天空,四面八方地扬洒开来。
天空一片昏黄。
白马河封冻了。路面惨白惨白的。稀疏的麦苗,冻熟了似的,蜷曲成一条条干枯的线。村头的榆树,地边的洋槐,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发出尖利的呼啸。
彤云沉沉,压在村子的上空。
几只麻鹊,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不顾天将黄昏,硬撑着胆子,飞落到院子里觅食。
私塾先生的院子里,一片冷清。
二女儿看着强装平静的父母,心里一阵阵酸楚。
失去了弟弟,父母亲的天坍塌了———儿子,那是偏远乡村里、世俗社会中,人到老年时唯一的依靠——顶门事,延香火,养老送终,扫坟拜墓,以至于光宗耀祖……有了儿子,说话不气短,做事不怵爽;人前一站,脊梁骨挺拔、挺拔的。否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上辈子没做好事,断子绝孙了。这是世世代代偏远山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者、读书人,心里迈不过的坎。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的话,象一座望不到顶的大山,一代代压在人们的心头。膝下没儿子,无端地理亏气短,无端地颜面扫地,无端地无由自责。天塌了,地陷了,日头落下山去,再也出不来了。
失去弟弟这些天来,她眼见父亲精神恍惚,母亲以泪洗面。有自己在跟前,二老强装骨气——父亲早早起床,扫扫地,翻翻书;母亲冷生明儿起床,扎开煤火,烧水做饭。
夜里,二老低语泣诉:
“你说,咱哪辈子造的孽?祸害在咱喜柱儿的身上?咱俩吧,吃斋行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咋会出这祸事?”
“老天爷老了,不问事了……这世道乱了呀。”
“唉。老二闺女的事,也该有个说道了。”
“她性子倔,急不得呀”。
“依我看,终归不是事,跟陆阎王家门不当、户不对的。”
“真是的,当初犯哪门子糊涂,跟他喝酒,让他弄个指腹为婚。”
“谁跟他指腹为婚了?他自编自演到处唱。因了当时咱欠人家三块银元——他几个月不催、也不逼的。咱还以为人家大度。谁知他暗藏奸计,来了个酒场荤话:说是两家都生的是男或女,就结拜,否则就为婚。那就是句酒后妄语。当时,我一听就恶心得吐了。在场的哪个当真了?何况,不到两个月那三块大洋咱就转接给他还上了。”
“陆员外人称陆阎王,不是个善茬那。人家话能随便说,事也就敢任意做呢。”
“不怕,民国了。乡上、县衙,都有咱说理依法的地方。”
……
其实,她并没有睡着。每每听到父母的深夜低语,她都难过得无声地流泪:她不愿意这门亲事,是因为那人家实实的教她不能接受。
自从上次一向不与人红脸的父亲,为了爱女据理硬杠走陆员外管家后,一时风平浪静了。但她凭直觉感到,陆员外的咬牙切齿、恶势力的穷凶极恶。果不其然,怪事接二连三发生了:夜里有人从院垴上往院子里放擂石,半夜里有人学鬼叫,尖刀插在大门上,土匪砸烂木门窗……夜夜惊心,日日受怕。
“这下三滥的手段,他们也用得出来。”父亲气得浑身发抖。
直到有一天,乡长带着随从来到家里,说是巡查民情,顺便登门讨口茶喝。
寒暄过后,乡长似乎是随便聊天,谈到了时局,他说:“日军进犯,国军剿匪,现在不少地方的官、痞、匪,沆瀣一气,形势难以把控,事端难以预料,真有点儿人人自危了”。乡长拍了拍父亲的肩头,“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你老要顺时应变,晚年自保、不失晚节啊”。
乡长,就是亲自为他颁发“西乡文化乡贤”匾额的乡长,现在不知为何,竟也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那弦外之音,私塾先生早已听出来了。
聪颖灵敏的她,在父亲长长的叹息中,再次黯然泪下。
一天,崔氏族长登门了,崔氏家族的一个兄弟也来了。他拐弯抹角的话里,暗示着陆阎王到县衙里去打通关节了。
次日,陆阎王直接来催办婚事了。
她躲进里屋,直听得心头冒火。
“亲家,我陆家良田千亩,骡马成群,长工上百,三里五村比谁家穷啦?你读书人眼高了是吧?我儿子咋了,不就是那一点明病儿吗,那是个事么?”陆阎王话里带刺儿。
“陆员外,你误会了,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真的高攀不上。再者,我调教无方,闺女执拗,也是没法子的事呀。”父亲理亏似的解释着。
“哼!这话我不爱听。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的吗?”陆员外就咄咄逼人。
“这哪来的父母之命!何时何地签了婚约?又是哪来的媒妁之言?”私塾先生针锋相对。
“你荣获乡誉,我借酒求婚,可有此事?”陆阎王一字一句。
“你酒间妄语,我作呕回应,人人皆知。”私塾先生不急不躁。
“酒后吐真言,掏心为知己,我一向发自内心。”陆阎王指着胸口。
“借酒吐妄语,强人所难事,我历来不做、不受。”私塾先生摇手回应。
“天不变,道亦不变,古礼难违,你崔先生难道不知?”陆阎王霸气十足。
帝制既废,新法早颁,你装什么糊涂!”私塾先生话语铿锵。
“世代风俗,岂能由你说改就改?”陆阎王咄咄逼人。
“移风易俗,试看新法当止当行!”私塾先生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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