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水平该如何提高?
……不知道。
不知道,疲忙于提高应试作文卷面分数的学生们不知道,在写作事业上已经有所建树的大家们也含糊说不清楚,唯一口若悬河的群体是卖课时激情澎湃的西装男女,手中拿着三百块钱的通关秘籍,眼含热泪、唾沫横飞:“现在只要两百八十八!万能攻略包邮送到家!”于是尽管警察们束手束脚罚一儆百,被儆的百人仍然趋之若鹜。自诩不会上当的人们因此嘲讽着,可谁说得好受骗之人真的没有获益?
或许旁门科目没有通关秘籍,写作却也许不尽然——说不定只要看的书够多就行!要么,要么就是一直写,一直写,就像在海里一直游,总能游到海水变蓝;吃得足够多,也总能变成米其林三星大厨……等我变成米其林三星大厨,我就天天做饭自己吃……
“这就是你写不出来的借口?”
刘念趴在桌子上,完全没有斗志地叮咛道:“我好歹也想多蹭几天晚饭……不要小瞧吃货的斗志啊!”
要是写作和吃饭一样简单就好了。不过吃饭也并不简单。这样看来两者共同点颇多,第一大家闲来无事都能写点东西出来,就像大家或多或少每天都要吃点饭;第二一般来说,同一个人写得愈好,对精力的消磨就愈大,吃饭也是,吃得愈好,对厨子的要求也就越高,同样的,花费的钱财或时间一般也愈多;第三,在这个互联网普及的新时代,如果将人与人在电子产品上的交流看作日常生活的写作,那么人不写作便和不吃饭一样,久而久之总会走入死路。这样的话……
“我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好了!”刘念鲤鱼打挺,一溜烟出了宿舍。
结果好不容易从宿舍中不间断播放的led屏幕下逃了出来,还没卸下口气,食堂里也传来通报的广播声,机械女音冷冷地复述着在刘念梦里盘旋已久的第一场淘汰赛规则。
“——所以到底谁想出来的这个题目啊!”空旷的食堂里刘念义愤填膺的大叫声像扑落电线杆上麻雀的一阵骤风:“话说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吧,为什么让我们写获奖感言啊!——不是,最重要的是我根本都不了解诺贝尔奖颁奖流程和发言时间啊!说到底有没有发言时间啊!难道是发到微博的获奖感言吗?!——指导老师呢?!”
冷冷的播报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好听的女声从听筒中传出来,只是几声夹杂在字句间的轻笑便让刘念开始反思自己刚才莽撞的言行:“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刘念转过头,第一天遇到的男孩儿撑着脑袋挑着眉与她对视,声音却遥遥地向上飘去:“任何问题都有私心。你们的私心是什么呢?想要培养优秀的创作者的华盖怕是压不住这口破棺,但对欲望闭口不言总是大人们保底的杀手锏。……我们这群小白鼠真是可怜啊!”
“你呢?”听筒里的女声似乎是转了个方向,气流声滋啦作响。空气寂静下来,刘念在嘴里小心地抿着薯片,生怕这声响被那位同学认成惊扰他的罪魁祸首。
“啊?”那人终于抬起头来:“松贞,她说啥?”
男孩儿撇撇嘴:“我迟早被淘汰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吧。——嘛就是,她问你为啥不写东西就来食堂。”
“因为饿了啊!”他双目炯炯地望向刘念:“老师,食堂的饭还是不太合我口味,请问您能不能和上面反映一下,我想在宿舍自己做饭!——钱的话不用担心,可以让我回学校拿锅!”
刘念嘴里塞满薯片,眼睁睁看那人铿锵有力地一步步走过来,只能手舞足蹈地指着天花板上的听筒,哪料得他好像根本看不出来,顷刻间已经走到刘念面前:“老师,我不吃饭真的写不出来,求你们了!让我自己做饭吧!”
松贞跳起来揪他耳朵,刘念摸着自己耳垂有些幻痛,那男生已经愣愣地坐了下来,小孩儿一样懵懂地看着松贞:“这里不就她一个女生吗?那老师的声音是哪里传来的?”
“不好意思啊他这人经常忘记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松贞拉着他就向听筒鞠躬,刘念嘴里薯片还没嚼完,坐在原地不知道该跟着还是继续吃。听筒也是愣了半分,再发出声音时已经是另一个声音:“这样……抱歉。因为比赛明晚截止,您若是需要延后也可以,这是我们的失误。请不要试图联系我,我也不是指导老师,只是负责满足你们创作期间的所有条件——所以你们没有什么需要的了吗?那么这位先生,你需要的锅具将在二十分钟后准备好,请您及时前来食堂接收。”
“……所以说不要相信虚假宣传。”松贞转过头莫名其妙向刘念说道:“不过你应该有指导老师也没什么用——嘛,你也听到我叫松贞了,顺便给你介绍下:他是余白。”
“我擅长意识流的轻小说,他擅长战争。你呢?一无是处的人也好歹会有根支撑着不倒下的脊椎,你写作的脊椎是什么?”
……
“比,比喻?我想……”
松贞哈哈大笑起来,连余白都在弯起的眼睛中流露出分寸笑意。窘迫像七八点忽然转换颜色的天一样压在刘念的头上,她没有注意到地向后缩去,靠上身后一个熟悉的气息。蓝望帝的声音打破了那堵天空,空气重新浮动在四周:“字的产生——是人们学着将活动的世界比作简练的笔画。比喻是所有技巧中最早也最成熟的写作方法,这……”
“这我们不懂吗?”松贞云朵一般忽然吹到她眼前:“我们只是觉得她不懂。——连比喻都是她刚刚被逼问时现想出来的答案吧?嗯?刘念。”
“……你现在爱上学生结果发现他早恋了像于是气急贴脸还要装矜持的、的幼儿园老师!”
蓝望帝拍着她的肩膀大笑起来:“我说了她比喻用得很好嘛!”
……
“你们不走吗?”
蓝望帝稳当当坐着,头也不抬:“等吃饭。”
余白昂首挺胸:“等厨具。”
在蓝望帝满头问号的疑惑眼神里余白被拉得一趔趄,松贞从他身后冒出个小巧玲珑的脑袋:“他不写作的时候比较省电……我问他们又没问你你回答个什么劲!”
余白恍然大悟:“那来聊天吗?反正我们都没什么事要做。”
蓝望帝的‘啊?’刚要脱口而出,刘念就蹭地站了起来,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这边也有一个不写作时像个食草恐龙一样呆呆的傻瓜。刘念大嗓门地欢快喊道:“好啊好啊!那我们坐过去吗?——话说余白你想怎么写啊?”
忽略背景里第一次被无视而气急败坏的松贞,余白稳重的声音和他说出的内容几乎风马牛不相及:“我不知道,我想吃饭。”
“……不过这个题目嘛……”他低下头,手指在锁骨旁按压着打圈:“当人需要门将时,越精明的人越在意对己的忠诚。这个题目作为第一道考验,大概就是意图如此。——不过这么明显的圈套,为什么……”
而刘念僵在原地,一看就没有思考过这些——她总是这样。蓝望帝心里想着一层,嘴上说着另一层:“正如你所说的,那么他们会如何筛选呢?——不如说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怎么从文绉绉人言各异的感谢稿中猜想他们的态度呢?”
“阅读的魅力不就是在此吗。”松贞不卑不亢插进:“真要将解读的叙写成文字,那只是在作者上再加一层,所以我从不看他人的评注。关于这个问题,你也不是想要得到三五八条的评判标准吧。——没有人能想象出自己所未经历过的事物,你只是想从他所举的例子中窥见一点他的态度。”
“——真是精明的间谍。”松贞笑道:“不枉我对你这么在意。”
“啊?”刘念正想绕过长长的桌子,闻言一惊:“松贞你是不是暗恋我们小蓝啊?”
“你!你!”松贞急了半天没说出个啥,倒是刘念一溜号屁股卡桌子和墙中间了,哭丧着脸哀嚎。蓝望帝开始后悔自己为了担心跑出来找她的举动,觉得对她不放心的自己简直是社会的白纸,刘念脑门上的汗在食堂顶灯下油汪汪地闪着,他叹口气认了这个当老妈子的命:“都怪你啊松贞,上哪儿学这么gay的说话方法,怪不得写意识流呢。”
嘛……一句话把意识流和通讯录全得罪个遍,蓝望帝仰着头一边拉刘念的腿一边想。
“诶哟诶呦终于出来了……”刘念长吁一口气:“你们说到哪儿了?诶不,我没懂,啥意思,啥忠诚,写作和忠诚有啥关系?保证我不把版权卖给国外?啊?”
“不不,”余白捋着不存在的长胡:“依老朽看,他们在意的不是这些实的名头。”
忽略背景里吐槽着‘你都没成年哪来的胡子’的松贞,余白稳重的声音和他说出的内容终于同在一条轨道:“对将死之人的定性可以纵观他一生的履历,对我们这种连社会都没走入的小孩就不一样了——不如说如果有人看透了这层意思后巴巴地写上我和我的文字永远属于国家后,他反而容易被淘汰。就像松贞说的,创作的人都拥有自己的脊椎,血肉可以重塑所以总有改变,脊椎却要永远立着,不然人就塌了。所以看透了出题人意思却上赶着迎合,他就一定不是自己所说的这样的人。”
“那如果就是有人这样想呢?”
“聪明人总会避开显而易见的陷阱,不为别的,就为以防万一。”余白笑声在食堂里回荡着,颇有一种豪爽的既视感:“看来刘念你还是块泥石啊!不过能来这里,你也一定有拿手的菜肴吧!”
“我不是说了比喻……”刘念小小声地忿忿着。
“嘛,既然如此,我和松贞的想法告诉你们也无妨。”他的双目耸立起来,好像在压着睫毛的眉窝中建城一座巍峨的山峦,在他身后、松贞毫不意外地大摊着手叹口气,对这人一旦认定了对方没有威胁便倾囊相授的德性再一次刷新了自量。像这样掀起旧渔网时,他看见的并不是新人眼中辽阔的大海,而是自己编织渔网的过去:“人对作品的态度可以衍生到人对创作的态度。有人把所有人的创作纳入自己的创作领域,在他的世界里,这些全都是自己的东西。台阶啊素材啊,名称无所谓,他们对所有作品的态度都自私,也不会想要把创作这块土壤分给别人。总而言之,如果这些人真的拿到了诺奖,真的在世俗的意义上对创作有所建树,他也不会分享自己的心得。这样的人,他走得越高,对周围人的创作越不利。”
说着,他朝身旁的人笑了一笑:“往往这种人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所以我不反对他们的选择。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
松贞脸忽然一热,小声吐槽着:“说得好像反对有用一样,自信的将军。”
“——这种人会被筛选掉。”蓝望帝冷冷地开口:“这就是你想要诱导她相信的?”
刘念呆愣着指了指自己:“啊?哦咧?”
松贞脸色暗下来,没好气地瞥了刘念一眼,忽然在余光中看到蓝望帝空空的肩头后奸笑起来,那笑容大咧咧彰着显而易见的含义,蓝望帝恨恨地啧了一声偏过头去。松贞又恢复他那吊诡的声线,像第一次见面时站在天台门口面色半明半掩的李诡,只有舌头像毒蛇的信子一样清晰地让人感到威胁。他笑道:“我当然是想让你们在这里停下,或者更早,早到第一次见面时就拦住你们前来这里的足迹,因为在我认定的可以与余白交锋的名单里,你们的名字早就被划掉了。但是好遗憾,他从不认可我的想法……嘛不如说他从不正眼看过,所以——”
——他告诉你们的,是他真的走完的棋局。
“信不信由你们咯?”松贞笑着伸出手想拍拍身前人的肩膀,结果却是打在软塌塌的空气上,余白的声音从墙里传来,厨具听令哐啷的声音响彻在空挡的食堂内,随之飘入他们鼻腔的还有逐渐清晰的饭香,那香气在空中形成一条白色的银河,在刘念一面听着一面发呆的视野中环绕上蓝望帝微微翘起的脑袋。她忽然明白了松贞刚才那阴森笑意的意思,面上浮起一抹红:他不是为了吃饭来的,他是为了找我。
让他们担心了啊……刘念在心里糯糯地回想,心里泛起甜意。步入陌生的畏惧、被人否定的不甘,这些细碎的尘土没法给刘念造成实质上的伤疤,但她并没能躲过清浅恶意如蚊子般在夜晚不停叮咛的困扰,她总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坚持着,可蓝望帝没有戴耳机——学不会坦然地关心,倒是义无反顾地在苍蝇堆中坐下,嘴上说着无所事事,却连耳机都忘了戴。
她好像从来不是一个人在焦虑。这样的认知让她喘过气来,新鲜的空气大口地灌入她的肺部,气球一样鼓鼓囊囊填满她的胸腔。
在余白将饭菜放在蓝望帝旁边时,她笑嘻嘻地凑过去:“吃呗,反正他们自己也要吃,总归是不会在里面下毒的。”
蓝望帝愣了下,笑着看她:“你要吃吗?”你要信吗?
“我只是觉得好吃就吃了。”刘念抄起勺子就往嘴里塞,结果又被烫得呼呼乱喘:“不过看来……呼哈……我也要偶尔考虑下,别这么急躁……”
蓝望帝手撑着下颌,食指和中指勾住一缕头发在肩膀上轻轻蹭着:“没事。你忘记的话,就由我来提醒你。”
结果不管出于烦躁或拖延还是怎样的种种原因,在设置了ddl的前段时间内一事未成的事实还是害惨了此刻写稿写得焦头烂额的刘念,不过还好这样的情况在学校和社团几乎是天天上演着,心理压力的重量被削弱得无限小,此刻让她抓耳挠腮的便只有余白抛出的那个命题:人对创作的态度。
她总觉得余白只是说了特定的那种情况,更莫名其妙的是,即使在松贞所说“他所告诉你们的是我们真实的思考”,余白的选择也让人费解。她有点想找蓝望帝讨论,却又念着昨天的事唇齿相黏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和自己一个想法:人对创作的态度并不是余白所引导他们去思考的那般只有两面,她固然相信松贞和余白说的都是真话,但也难免怀疑这其中蒙太奇谎言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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