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那时并没有恶意——刘念就是因为这样的猜测无法和蓝望帝开口,这该怎么让他相信?女人的第六感?但是她确实觉得那一刻余白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能够往上走。

或许是因为在他的棋局里,她只是被指向了这条能走的路。

无私的创作。

人思考的问题大多都一致,热爱创作的人也总是希望这条路有更璀璨的前景。自私者只相信自己的力量,无私者将种子播撒给众人,但……

刘念又皱起眉:“或许在他们心里确实只有这两种方向呢?”

那我所想的……

“什么方向?”

“呀~!”刘念吓了一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才看见身后洗完澡浑身冒着热气的李诡。她头发散了下来,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她还是在那天艳阳晃眼的天台。

李诡这个人太过奇异,每每望向她时,你总能看到她身后如芝士拉丝一样缠连着的关于她的回忆,她好像只是站在这里,对面的人就成为她过往人生的一面镜子,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关于李诡的曾经在镜子里她的来路上明暗生花。……是因为她太美了吗?可是蓝望帝长得也不比她差多少,怎么望向他时除了校园和社团便只能看见一缕迷雾。

“发什么呆呢?”李诡将头发捋到胸前,侧着身从刘念的桌前拿过梳子:“要淘汰了,多看看这里,让你老到八十岁后能在一事无成的岁月里找到些可回忆的片段?”

“没有……”刘念挠挠脸,洗发露的香气在纸上散开,字躺在花心里格格不入:“就是在想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你其实还蛮……高冷的。不像现在……”

李诡脸色一变:“和你这样的白痴呆久了,所以变得弱智了吗?——真是晦…”

“诶呀呀呀呀我错了啦!”果然还是不要试图和她打好关系了……

你以为刘念会这样想?那就错了。

“其实是我听了一些选手的想法有些困惑……”既然如此,那就来聊她最感兴趣的创作话题好了!

“说。”

“就是……”刘念一面绞尽脑汁回想着细节一面口干舌燥地复述,还要顶着李诡看不出情绪的冷漠目光猜测她的态度,好不容易说完后便火急火燎地喝了一大口水、意图缓解自己紧张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就是这样。老师您认为呢?”

“我只知道你学习偏门邪道的速度日益见长。”李诡面无表情道:“想从我的评价中窥见我的态度?”

刘念一口水呛在气管:“咳咳咳!——老师毕竟这么厉害,我小妹有仰慕之情也可以理解的吧……啊不理解……”

“告诉你也无妨,我还能告诉你为什么余白愿意将他们思考的结果给你。”李诡淡淡道:“因为他以为就是自己所说的反面。所有作品都是无私的,谁站在顶点都无所谓,所以告诉你、让你能够多一分呆在这里的可能性,对他而言没有影响。站在他对面的对手是谁都不要紧。”

“但事实是——他不认为到了你他交锋的那天,你会赢。”

“什么意思……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和自己的以为是相悖的?”

“这么相信我呢。”李诡轻笑着:“因为无私的本质是无为。他要是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告诉你。让所有人平等地去走或许没有未来的路,这才是无私的本质要义。”

“那他……拿到诺奖之后……啊?我不太懂了。他还会像他所说的反面那样分享给世界吗?”

“这点他倒是会的。——如果把创作真的当作一条路,他这样做,就是将所有人的路增长了一些。所以你懂了吗?如果他真的像他所说那样认为所有人的创作都拥有他们的路,作为一个无私的圣人,他就不会只告诉你一个人他的想法。——他的无私是他假定会拿到诺奖后才实行的,对自己没有利害威胁的无私。”

“他告诉你,是为了让他能走到他所认为的终点。”

“你不觉得可笑吗?这道命题最明显的漏洞根本不在这里。”

那一刻,刘念忽然想起纪录片中所说“你体内的每个原子,都是在恒星的炙热内核中产生。在你左手的原子和在你右手的原子可能来自两个相隔数百万光年的不同星系,他们漂泊无依,直到形成独一无二的你”。她左手中的原子来自的星系在她眼前炸开,蓝色的光波在普朗克时间内忽然闪耀在遥远的星河间,与此同时,李诡的头发从她的耳后滑落下来,在空中静谧地微微颤动着。

李诡看着她,笑容若有似无:“它让我们潜意识里把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最偏私、最浊俗的奖项,当作了创作这条路恒定的终点。”

刘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那天,张莉莉走后,我原以为你会从此放弃。”她偏着头,暖黄的灯光打在她的头顶,她漆黑的发幕上平添一道柔和的光圈:“你为什么会坚持下来呢?”

刘念嘴唇颤抖着,张了又合,说出的字像被暴雨吹散的航船,在海中飘摇着连不成线:“是……因为……”

“我……并不是因为认定了自己有天赋才去做的,只是在这条路上,当我踩着别人的所谓‘天赋’向前时,我就理应背负着他们鞭不及腹的长度。”

她忽然清楚地领悟了李诡的含义,哀伤的叹息从她口中倾泻而出:“创作……明明是旷野的,怎么变成了单向的轨道呢。”

“是啊,在你背负的同时,你本身就在践踏。”李诡拍拍她的肩膀:“就这样写呗。把你对张莉莉的鄙夷和对旷野的愧意都写上去,让老师看看你的奇思妙想。”

“谢谢老师……”

……她好像对一切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都天然地包容。

刘念将灯关了,于是屋内冷寂下来,在这样漆黑的静谧里,刘念伏在书桌上胧着微微昏光的背影成了这夜晚中唯一的暖意,李诡躺在床上看着她被光照得透明的白衬衫和下面肉实的背脊,轻轻地拉上了床帘。

蓝望帝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想。

她可是刘念。

第二天晚上,当松贞站在即将被遣返回学校的队伍中,刘念着急地左看右瞟都没有找到余白的身影。蓝望帝被她的头发打了胳膊,一下瞧出来她这样着急的含义,也跟着在人群中摆起脑袋,看得身旁的李诡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松贞倒是满不在乎地坐在行李箱上,据说他收拾得最快,刚一播报便骑着行李箱到了食堂,好像他早就知道这趟会无功而返,来了就是为了离开。可是他那样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过“连我都不认识的话,尽早走人吧”这样猖狂张扬的狠话,于是现在的背影在刘念眼中都沾染上落魄的意味:剧情不该是这样的吧?你还没有和我们一决胜负呢什么什么的……

“你以为自己是主角啊,什么人都要上赶着可怜。”李诡揪住她的耳朵狠狠一拽。

“没有!”刘念龇牙咧嘴,却是难得又露出那天在全国中学生征文赛限时对抗赛市第三分考场时凄白灯光下的表情,一瞬间李诡难得为她有过的担心烟消云散了:什么人啊,还以为她真的被这些事情打击到了,结果还是我小瞧了她。只是这次刘念倒没有那样的冲动,眼睛可怜巴巴地垂着,却又向上瞟李诡的脸色解释道:“就算早有预料,或者本就计划如此,但离别本身还是值得被分开的两个人重视的!”

“说不定他来只是为了让余白少些竞争对手呢?”蓝望帝插嘴。

“就算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来的,”刘念急得脸上青红皂白一片:“也总有计划之外的时刻,那些时刻里他们只是作为朋友相处的。——朋友要分别了就是应该拥抱啊!”

“你……”李诡扶额:“说不定他下次就被淘汰了呢?而且现在交通工具这么发达……”

蓝望帝倒吸一口凉气,疯狂眼神示意刘念:你把李诡逼成忙内解释役了啊!

刘念大声反驳:“对不起老师!但是就算分开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是分开!”

“……这、位、同、学、我请问你在为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瞎操什么闲心呢?”

“诶谁……”刘念转了一圈后唇齿战战地扒在蓝望帝后背上:“我靠什么人!”

李诡没忍住,嘴角歪成了耐克一秒钟:“在你……下面。”

刘念低头,头一次看见松贞这么气急败坏的表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蛮高的其实……”

“我说!”松贞气得想拧她又下不去手,脚在地上跺得像个玩具小鸭:“和你有什么关系?余白在厨房做饭呢,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在意,去哪儿我都会一样地写,写一辈子——所以你能不能收起那个闲心!别多管闲事!”

“对不起……”刘念弯着腰,她总觉得说话就要直视别人的眼睛,只是松贞偏过头去,她于是找得辛苦:“我只是在想……你明明可以留下来的吧?”

车开了过来,松贞也拖着行李箱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到这话才不再装聋地转过身,笑得狡黠。

“——我的文字不是为了当谁的台阶的,为了这点自私,我可以放弃一切通往互利共赢的荣华。他们不要我,我知道,我也用不上他们吝啬而妄自尊大的跳板。

不过确实如你们所言,我有想过如果、如果他们愿意供给我。——会幼稚吗?所有夸大的、未达到的梦想我想都会被认作幼稚,但我要说他们都是伟大的前往梦境的基石。人只有在梦里才能幻想真正的幸福,换而言之,真正的幸福就是所有被认作幼稚的梦想。我就是相信会有人无偿地接济我的文字,也会这样相信一辈子。这样,我一辈子都活在梦里。”

“嘛……”在他双脚离开地面时,车门关上的前一秒,刘念看着他转过头:“这会儿余白的牛奶布丁应该做好了,我算是无福消受了。——送你了。”

……

“你这个年龄吃再多牛奶布丁也长不高了。”

“喂!”

“但是还是谢谢你!”

“报复吗?是报复吧?真要感谢我的话为什么要说上面那句啊?我其实一直都不难过的,但是你这句话我真的好、伤、心、啊!”

车门被关上了,刘念退后一步,在空气中画了个布丁的形状。车窗暗沉,光线被闷在狭窄的座位中,松贞的表情不清不楚,车发动的尾气、厨房氤氲的香味,都随着淘汰赛第一批的所有人流向不同的远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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