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时期自己的确无法保持从前的理智,他那时痛苦急了。
但最最最重要也是最让他破防的地方在于,她在他叔刚死的那几天就开始猛烈追求他了。又是安慰又是陪伴的,太狠了,那会儿他甚至还不知道有保险赔款这件事。
保险公司都还没来得及和他拉扯,她就来了。
再感叹一次,太狠了。
只能说坏女人老谋深算,他年纪小玩不过她。
也奇怪,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就为了骗他一套房子的钱?大题小作还是牛刀小试?
他当时全款付的是多少来着?带违约金将近三百万,还真不少。只能说他叔买的保险够多,不然不够人骗的。
从那以后,他真正明觉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同时一个寻常的道理,在他的心中通透,不要在伤心时做出决定;不要在愤怒时表达观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高兴时做决定一定要谨记,三思后行。
谋定而后动,老祖宗诚不欺我。
于此,他的行为让老叔的死亡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叔侄二人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间,不约而同地戴上了红鼻子。
我的大红鼻子找回来啦!
保险赔款全买烂尾楼去了,甚至额外支付了不存在的虚空利息。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再说回他哭坟的亲戚。前后反差巨大,财富像一面红色的斗牛布,红布傍身时,斗牛挥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旦没有了红布,斗牛可就要往人身上撞,发泄不满了。
现代,信息战才是关键,不是说感情牌的重要性就落信息差一等,而是务必承认,在优先级上信息差的顺位高于感情牌。
时间就是金钱,时效性是关键。
那坏女人第一时间就来了。他亲戚们磨磨蹭蹭,非得等保险款确定下来,才开始舔,慢人一步能怪谁呢。
时代变迁的太快令人感慨,现在连当舔狗都要积极了,舔狗也需要提前投资,也讲究利用信息差果断入场的好不好。
和她一比,他的亲戚们一点儿都不专业。
当他们得知事情原委后,得知保险赔款全无之后,又气急败坏地开始斥责他冷血了。更有甚者,痛心疾首,当他的面嚎啕大哭指责他不孝。
这让他怪异地产生了他叔叔是否又死了一次的错觉,这些家伙怎么能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难过。
厄尔伫立在黑暗中,想着从前的事情,想着那个最初看见麻木同胞时迷茫的小孩;想着那个变得比麻木同胞们还要麻木的少年;想着现在这个已经死去了的名叫厄尔的漠然男人。
厄尔抬头平视前方,光影再次浮现,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幕了。
这场平淡无奇的旅途即将结束。
他如此笃定的原因非常简单。
因为他也才活了二十六年,人生经历就这么多,几乎都看遍了,再没有更多的记忆。
光影在黑暗里铺开,像刻画在圣教堂顶端的壁画,历史的隐蔽猜想即将昭然若揭。
他很快就会了然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该死的黑色空间,像个傻Ⅹ一样回顾之前的傻Ⅹ人生,真是晦气,真是……也好,他挺想他的,虽然还是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画面最后一次亮起。
名为厄尔的男人平静地坐在房间里,坐在这个既是客厅又是卧室的方寸斗室里。这是他租的房子,之前和老叔居住的地方,被拿去抵债了。
就这件事而言,他叔还是有一定远见的。
他叔在车祸前夕通过买卖合同的方式将房屋过户给了他。
不过,没啥用。
后来他作为被告还是第三人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开庭时,由于他的钱都用于购置烂尾楼,没余钱找律师的缘故,自己充当辩护人上了法庭,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咋回事,法官就宣告庭审结束。
之后他收到判决,房屋买卖合同被撤销了。说人话就是,房子不归他所有了。
房子又登记回他死去的老叔名下,用于抵债了,一些人将他从房子里赶了出来。
于是,他迷茫地经历了一段流浪生活,兜兜转转,期间进过厂子,扭过螺丝,当过辅警,做过销售,总之都是居无定所地过着无意义的生活。
可人生不就是越没有意义越值得过么。
在廉价的幸福里品尝高尚的苦难,简称操蛋。
这些年里,他一直没觉得他老叔是个成功人士,并一定程度地认为他老叔的人生十分失败。
这种天真乃至不敬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住进如今居住的这间方寸斗室,差点忘了,他已经死了,应该是生前居住的方寸斗室。
在这里,他用上了最正宗最美好的公共楼道卫生间。此时此刻他才恍然觉悟他老叔究竟有多么成功,至少他拥有自己的厕所!
干!
只可惜,他死了。
看回画面。
名为厄尔的二十六岁老少年坐在书桌前,正思考人生,回忆过往。
他发现如今的自己心中没有仇恨,也许因为凉薄;也许因为麻木;也许正如余秀华说的,‘人到中年,我渐渐原谅了人世薄凉。’
心理年龄通常与年龄成正相关,但万事皆有例外,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去世,不对,早当家。
他不恨任何人,因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无论为善还是作恶。
但是,作出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这份后果当事人是否愿意接受,也无论当事人选择时是否已经明晰这份无法承受的后果。
无知便是最大的罪过。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孔圣人尚如此说,更不用说信奉公羊学说的他了。他欲效仿恒温,不是为仇,而是心中有道。
厄尔身处晦暗之中,看着光幕崩裂,遂重组成新的画面。
光明从不属于任何人,它不偏不倚地落下,任由沐浴其中的生灵为它争得头破血流。
生长在高大乔木上的树叶得到的恩赐多些,生长在低矮灌木上的叶子得到的恩赐少些,自然规律而已。
他面无表情,嘴角不经意地抽动,他忽然觉得死亡也不失为一种特殊的选择。
死亡既是选择,也是后果。
老叔便选择了这份特殊,他死了,死在规则里,死在文明社会的规则里。
某2.5条悟曾说过,“我只救得了那些,准备好了被拯救的人。”
任何时期的法律都具有局限性,文明亦然,法不可能保护人的方方面面,更不可能凭空强行拔高人本身的智商与道德水准。
技不如人还走进别人的圈套,背了黑锅,死了能怪谁呢。这已经是最好的时代,至少贪污是被打击的,恶人是判刑的,极少数畜生吃人也得偷偷的来,不然你还想怎样啊老卑鄙。
没有人是你的保姆,人是要看自己的,死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死了利益价值就没了,少有会为死人出头的蠢蛋!
既然你都愿意去死了,为什么不一命换一命,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你乃至起了血性把害你的人刀了呢……
啊,他真的很想当面吐槽老叔一通……很后悔,很后悔那晚没和他多聊聊……真的很后悔。
也许,老叔是有血性的,也许他也想过匹夫一怒,但是,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向规则妥协;向赔款妥协,向生活妥协……向他,妥协了。
他对他,尽力了。
很后悔,为什么,那晚为什么就没和他多聊聊呢……
“逝者如斯夫,”厄尔喃喃自语,“都过去了,不是么?”
这个瞬间他甚至有点想念那个让他全款买烂尾楼的家伙,她真的是个人才,一个令人爱之深,痛之切的彻头彻尾的坏女人。
也因种种事情的推合,现在的他就喜欢和骨子里就坏透了的人接触,因为这样,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心理负担。
话说回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是银行的人还是房开商的人。
毕竟她杳无音讯,再没机会开口......
厄尔注意到画面中的他森然一笑,嘴角不自觉地抽搐,右手拇指按耐不住地摩擦中指指节。
见此他眉头微蹙,若不是上帝视角,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习惯。这种小习惯在常人看来没什么,可落入有心之人眼里,会出大问题的。
以后是不是得养成照镜子反思自己的好习惯?像偶像剧中的花美男那样?
说起来也是无法,他那时到底是刚死了亲人,最后一根也是唯一的一根精神支柱塌了,整个人混混噩噩的。加之那个骗他买烂尾楼的家伙极有能力,抓住了他刚死家人的完美时机,意志消沉不理智,套牢了他。
真的,别人真的很会抓机会,就抓着你家人刚死,抓住你感情空档,精神脆弱,神志不清的时机,果断下手。
然后抽身闪人,付款之后那家伙消失了,进而彻底消失了……他快完全忘记她了,记忆里关于她仅剩几幕深刻的情景,还有她垂泪的最后笑语:“无可奉告!”
他总觉得她别有深意,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可他终无法说服自己,也没有再去问她的可能,就连她最后的笑语,他都快忘了。
让他绝望的从不是她的欺骗,而是至那以后,他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厄尔突然绷紧嘴角,抬起右手按住下巴,他得改掉这个坏习惯。
烂尾楼事件之后,他找过银行,想撤销还款合同。
银行方面的答复,就是简单却实用的责任推脱战术,总之一句话,我们同情你,但是不退钱。
他哭死,银行甚至同情他,开发商甚至不是诈骗他的财产,而是给了他永远不会修完的烂尾楼的房本。哭死,他们真是守序良民,太有同情心,太善良了。
但是,他们怎么知道他刚死了亲人呢,谁给他们的消息。细思极恐,虽然不想这么说,或许还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但这段经历无一处不再向他昭示这个社会有点冷漠。
麻木不仁滴同胞们。
其实,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潇洒。
他叔去世的那年,他愤然不服,在她的鼎力支持下,他自学了法律(其实是听免费的网课),考了资格证,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发现那些所谓害死他叔的股东们还真没毛病,至少在规则内是这样的。
他叔没欠钱不假,但公司欠了,你身为公司的法人承担责任很合理吧。
放眼当今社会,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几乎每一个高危公司都有一个门面法人。具体可以参考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人话总结就是,好处我来,有事你抗。
但在规则内做事并不代表绝对的正确或正义,鲁迅先生曾发出灵魂拷问,“向来如此便是对的么?”更何况,利用规则漏洞牟利的人数不胜数,不然朱元璋何必人皮实草。
使这个世界败坏的向来不是制度,而是人,是我们的同胞,是同胞们心中腐烂的欲望,是他们口中发出的腐朽恶臭。
规则设立之初便为不守规则的人带去了利益;也为善于利用规则的人带去了便利;规则往往为守规矩的老实人和无法打破规则的平庸者设立。
而他恰好属于后者。
鬣狗们成群结队,游走于规则的边缘,行事谨慎。他们衣冠楚楚,堂而皇之地追逐名利,满口清规戒律,社会法律,大肆宣扬其行事之正派,为人之体面。
而恰是冠冕堂皇的道理才能在辩论场合能占据有利地位,可生活不是辩论赛,不是有理便能赢的。道理是一层糖衣,你不剥开,永远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拿糖的人,衣着鲜亮的大老爷总不至于骗人不是。
很多时候,有钱有势的就是理。
于此,比起做个蛋疼的,以德报怨的圣人,他更愿意当那种没脑子的匹夫,一生气给那些家伙全刀了。
但匹夫一怒存在起码三个问题:
第一,鬣狗们小心畏慎,他们也知道自己遭人嫉恨,躲得严实不好找,他们知道分散风险,崽子们都送往国外了,贸然行事怕会徒留烬萌,需要静待时机……
第二,自己不是真正的匹夫,正面刚不一定打得过,要想个办法,人要会用火……
第三,在文明社会,擅长伪装的肉食者总会活得滋润,他们既享受利益又能设法规避责任。至少在社会规则内他们立于不败之地。(其实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如果他不想后半辈子过铁窗生活或者直接遭枪决投胎,最好想个万全之法。
同归于尽从来不是好的选择。
于是乎,他一边享受文明社会所带来的安稳,一边畅想自然法则所盛行的天竞物择。他肆意挥发人性的缺陷,自私又怯懦。
他将自己内心铺平,发现只剩一览无遗的阴暗面。
时光不会抹平伤痛,却会磨平人的棱角。
人性的怯懦最终战胜了复仇的痴妄,他还是想做一个不会犯罪的守法公民。
人间不值得,他必须连同他叔的那份好好活下去才行。
他总归是想通了,人总归是要想通的。
记得一个娶了妓女的短命作家说过,‘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说的棒极了,让人拍案叫绝。
加缪是位伟大的作家,他的整个人生都在向世人展示他言语中的真理,‘带着病痛活下去。’但他终究没有活下去,英年早逝。
三国乱世站到最后的也不是偏头痛的乱世枭雄,而是无病长寿的洛水发誓哥。
苦难与病痛从来不值得宣扬与歌颂,偏是这类传唱经久不绝。
可笑的是,赞美传唱苦难之人往往是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苦难的家伙。种地种到累杀的农民,可不会写诗怜悯自己,干活就够受的了,哪会有功夫去闲情逸致。
他们身上有的是麻木,而非诗情画意。
《悯农》流传百世,一首以他人之苦难搏个人之名望的传世之作。吃饱了闲着总得找点事做,想整点艺术,又无从下手,因为自己过活得太好,没有什么深刻的故事发人深省。
所以上流姥爷们把目光移向苦难,他们惊讶的发现,‘咦,这群两脚羊还怪坚挺的,这样艰苦的生活都能活,够深刻,很好,我得写点儿东西发挥他们的余热。’
何其可笑,又何其真切。
乞求温饱中的世人明白,苦难的歌声是专属于苦难者自身聊以慰藉的吗啡,他人碰不得,也别去碰。
世人说鲁迅是太阳,教会人如何克服苦难,热爱生活。
那,他想加缪肯定是月亮,再炽热的人生也有需要宁静的时刻,那时他们便会想念月亮。
我们终会带着病痛活下去。
厄尔固执地认为每一个经受过苦难的人都会偏爱加缪的词句,爱死他的人生信条,爱死他笔章下世人的苦难,并将之奉为人生圭臬,尽管到最后,坚守者寥寥无几。
说到底,人最应该活成的还是鲁迅先生的模样,崇高的理想、永不言弃的精神、为国为同胞寻一路康庄大道的志向。
他说,学医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同胞,于是弃医从文,将心中愤懑付诸笔触,立志从精神思想层面改变他的同胞;
他说,人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于是投身革命势要让烈火燃烧出那一小块炭,让祖国繁荣昌盛。
一定程度上他做到了。
虽然,他比不上鲁迅先生,可先例在前,又怎能自言萎撅。
于是,他提起手中的笔,也许敲起键盘的形容更加合适,总之,他立志在无人问津的日子里登峰造极,从微小的点开始改变这个冷漠的社会。
人嘛,有点中二总是好的,不然就该愤世嫉俗了。
成功人生第一步,成为网络小说写手!
这时,厄尔看见画面里,他静室独坐,潜心凝神,写了一下午小说。在小说序章完成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如泰戈尔所言,‘扔掉了所有昨天,从此脚步变得轻盈了。’
在证实自己的确有一定作家天赋后,他下定决心用积蓄买一台笔记本电脑。
不再空泛地着眼未来,而是认真地活在当下,对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他选择与自己和解。
厄尔看着画面中的自己煮好饭,回到了卧室,思路清明后,似乎一切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不过,这些画面好像已是他最后的记忆了,换言之,在这之后他便无了?
厄尔看着眼前不断闪烁变化的场景,缓缓皱起了眉头,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色彩鲜明的景象剧烈颤动,好像混入了奇怪东西,某种不讲科学的怪东西。
他睁大眼睛,瞠目结舌,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中的房间,不愿放过任何细节。
他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床头那儿真有个贵物!喂!改革开放后不许成精!怎么能不讲科学呢!
望着画面中虚空飞舞的《诸世纪》,厄尔深深地怀疑起那个曾经自认为熟稔的世界。
随着画面颤动的越发猛烈,他转而意识到,画面中的自己对近在咫尺的异样竟丝毫不察,和龙套一样?合着是我该死了呗?
那本五块钱的《诸世纪》怎么事儿?你别动,你呆在那别动!我会救你出来!别动了!你别翻页,怎么还飞过来了呢?
甄别!快停下!
你不要过来啊!
……
事实证明,做人不能贪小便宜。
光影炸裂。不再有新的画面浮现。
此时此刻他当然明了自身的处境,‘死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不得不说亚索的这台词真的很酷,也真的很实在,或许正因为在劫难逃,万物显得更加美好。【3】
所以咱能不死不?
【1】笛安
【2】纯一乐,小说戏言
【3】荷马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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