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赫门庭,翻手覆没。

谢家往上八代都只是小地主,直到谢焕这代,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天资卓越的读书人,自幼颖慧善记,胜常人百倍不止。神童之名,纵横乡县,十四岁即征辟入仕,鸿信殿内对帝王答辩,落落大方,口若悬河。

本是天上的文曲星,该有光耀传奇的一生。可惜生不逢时,自乾定至洪德,皇室利益与世家利益深度捆绑,他也被迫拜了上官敬为师,行政限制重重,改革寸步难行,于是奏请君主,许其当了十五年的太傅。

那人死时还没过三十四岁的生辰,是萧姝被赶到朴元山的第二十八天。京中纷纷传言,说他为一个受罚的公主求情丢了命。

萧姝和宋七星可以离开朴元山,但不能走得太远,因为京城府尹每月都会不定时派人送来“公主”和“国师”的俸禄,一直到后来那点俸禄几乎要被扣光了,还是照旧月月来查,府尹来使曾奉命警告过他们,奏折上写明了“不许擅自离开朴元山”,如果他来查时见不到人,只能如实向上禀报,他们会以“抗旨不遵”的罪名被通缉。

故而得知谢师父死讯那日,是她在朴元山的十年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山。“谢师父……”小萧姝坐在朴元山的山崖边,心生遗憾,徒觉悲凉。他生前,她从没叫过他一声“师父”,从来直呼其名。

可他就是她最最敬爱的师父。

她最爱的父亲,杀了她最敬的师父。

萧姝望着白雾飘濛的万丈深渊,看直了眼。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揪疼,后背也痛,腹腔也痛,皮肉都在颤栗,腿脚早已经麻痹了,只剩下一双手臂还略微使得上力气。

后来据宋七星说,她是一路哭着回来了,先进了房间,又出了院子,神情麻木昏暗,只是不停地掉眼泪,只是在胡走乱撞。的确,她的思想短暂停滞了,全然不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连哭泣都是下意识的。

唯有痛觉最清晰,全身都痛。等她稍稍恢复了自主思考的能力,便觉已经坐在悬崖边上了,但真奇怪,她根本不觉得害怕。在过去的二十八天里,她每天上山下山都会路过院子前的这无名崖,每次都会绷紧身体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掉了下去。但现在,她忽然就不害怕了。倘若勇敢点从这里往下跳,是否就能见到娘亲,见到师父了?

可娘亲和师父会愿意见到她么?会愿意见到这样软弱无能的萧姝么?她应当坚韧,应当勇敢,应当在人世的浪潮里奋楫向前。

可就她一个人,真的好辛苦。她一无所有,只有她自己了。怎么办?怎么办?师父,娘亲,求你们显灵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她独自一人,该如何在这凉薄残酷的人间活下去?书中尚有公理,世间唯有利益。

这世上的大多数个体都不能单独拥有权力,否则就会在理性允许的最大范围内,竭力向下释放恶意和戾气,丧失最基本的平等意识和人文关怀,丧失同理心,变成野兽,变成无法沟通的怪物。很不幸,她最亲的那些人正是这样的野兽和怪物,若受此累的只是她一个便也罢了,她可以一了百了,但全大历千千万万有家有室的百姓们难道也要同她这个孤家寡人似的前仆后继一死了之么?

萧姝既没有虚伪自负的救世主情结,也没有兼济天下的广阔胸襟,可她身为皇室,白白享受了百姓们八年的衣食供奉。

那些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当真曾有哪怕一时一刻,属于她或她的父皇么?

因为不想待在朴元山,不想待在这座在她看来是宫里那人随意将她抛掷而来的废物篓里,她这二十八日天天往山下跑,

那可是京城!是一国之都!

百姓们的衣裳、吃食、精神面貌却都与宫中大有不同。许多人终日忙碌劳动,神色倦怠,仍然只能穿上最廉价的衣裳,饭食也潦草得很,仅为果腹而已。可宫里的妃子、孩子,还有坐在高座上的那人自己,镇日逍遥,闲情悠哉,却得高床软枕、美酒珍肴。

为什么?凭什么?

所谓的“君舟民水”,就是让百姓们生得痛苦,死得悲哀,用毕生的心力去奉养素不相识且高高在上的少数人么?如此,谈何“民贵君轻”?骗局而已,笑话而已!

谢师父不是这么教她的。民与君,应当只是地位不同,而不应有身份之别。可是师父,她真能承袭您的遗志么?

她有这个能力么?有这个机缘么?

从朴元山向下望去,可以看见奔腾不息的也湘河。初雪之后,连日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住在河边的人常见水鸟觅食,由于冬季资源稀少,鸟群中会不时出现撕咬争夺的情况。这样的争斗,只有黑鹳从不参与。

黑鹳,素有“鸟中君子”之称。

朴元山海拔不过二百余米,幸好背靠曪崖山脉,亦有也湘河横穿而过,浩浩汤汤,倾荡入海。朴元山上的溪流都因此而生,萧姝斜眼看去,只见山腰间较为缓和的一条小溪上,有只身姿颀长的黑鹳正扑扇着翅膀低头觅食,用翅膀扇动时造成的光影变幻惊扰水底的鱼儿,再出其不意地将其叼啄入口。

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条鲫鱼。黑鹳没法一口气吞下去,于是连啄带甩,试图“分割”,但就在此时,半空之中,有只??鸟见状疾驰而来。黑鹳避其锋芒,将鲫鱼弃于岸滩,??鸟猛然倾身踩停,三两下便将那条鲫鱼四分五裂,饱食后又叼了大块飞走。

待??鸟飞去后,一旁的黑鹳才不急不慢地行来,默默无声地吞咽余下的碎肉。

见此情状,萧姝忽然想起一年前的冬至,想起师父,也想起师父送来的饺子。

谢焕一年四季都是布裳白衫,入冬之后,也不过纸裘与蓑衣。那日,薄雪飞如柳絮,狂风大作,气温骤降。“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每年的这个时候,她的父皇总是在不同的妃子宫里,好像全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没娘的女儿,只有母亲的画像陪着她。但自从遇见了谢师父,四时八节,他总会来明光宫,大风大雨,从无例外。

可偏偏这日,戌时已过,宫门即将上钥,他还没来。小公主固执地坐在宫门前的矮凳上,原本挺直而充满期待的背脊渐渐弯了下去,倚在廊间的柱子上,听宫人劝说道:“殿下进去吧,太傅大人不会来了。”

按照惯例,他酉时就该来了。

萧姝从天亮等到天黑,他还是没来。

不止宫人如此,就连萧姝自己都觉得,他不会来了。说到底,也不是她的正经师父,过去的记挂牵念,只当是别有用心罢……如今这般,她大抵对他是没用了。

可她就是一动也不肯动,咬住唇闭上眼,尽力放空头脑,避免负面情绪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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