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宋七星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并不愉快,说是两厢憎恶也不为过。说来也巧,自盛元帝下旨以后,京城梅花逐盛,连日飘雪。白茫茫的雪地里,点点红梅灼目似血。

那人方在京城佛寺剃度,法号“六舍”,头顶锃光瓦亮,偏生妆扮艳丽,里头是件月白色僧袍,外边又披了件大红狐绒氅,眉心殷红一点,分明是个和尚,却要作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懒洋洋地倚靠着马车,姿态随性。

一直都是如此。天大的事落在他头上,都当是游戏一般,好像不甚了了,又似不以为意。他来人间一遭,是为戏耍,苦亦当作乐。

而那位萧氏小公主,则有意身着白裙白鞋白发带,踩在同样皎白无瑕的冰天雪地里,咬着牙,固执地拒绝他人搀扶,一步一个脚印,从禁城延绵至城外,仿佛她此生的轨迹。

她和宋七星的东西都被盛元帝以祈福的名义收归国库,美其名曰“还之于民”,但究竟有没有落到百姓头上,谁知道呢,反正他们除了这身衣裳便别无所有了。该怎样活下去?她平生初次想到这个问题。

“殿下,你此去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了,得好好照顾自己。”

王总管悄悄握住小公主冰冷的手,传给她些许热量,并悄悄将一叠银票塞进她袖筒,“老奴毕竟是宫里的人,帮不了公主许多。”

萧姝没说话,只是突然滴下了眼泪。

王总管叹息着,亦不再多说什么。

“老奴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殿下自己走了。”王总管深深看了小公主一眼,见她低头拼命忍泪,通红的眼眶却仍是不停地滴下泪来,没有多余的举动,几不可闻地叹了叹,便转身走了。

“公公!”萧姝倏地回身叫住王总管,胡乱擦净眼泪,在白皙的小脸上磨出粗蛮红痕,笑道:“我会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好好活下去。您也要好好的,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王总管转身来,沉默顷刻后,提袖弓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走进了那座寂寞冷峻的宫城。

那地方华丽而阴森,会吞噬人的性灵和良知。靠鲜妍花朵苟延残喘的生命,许愿鲜花能自由自在地开遍山野,又能保留高贵纯洁的品格。

萧姝行至马车前,正欲上车,却被宋七星拦了下来,只听他道:“臭小鬼,我在这等了你这么久,竟连声招呼都不打?”抬手就是个弹脑嘣。不想,还没等宋七星收回手,她便猛然抓住他的手,用尽浑身气劲,狠狠一咬。

毕竟还是怕真的伤到了这倒霉孩子,宋七星不敢过多挣扎,竟咬着牙,生生忍了下来。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一滴滴鲜血染红荒茫白地,衣袍猎猎翻鼓。小小的女孩终于慢慢松口,缓缓笑起来,笑得与她那个被权力吞噬的父皇一模一样。强扯起嘴角,笑不达眼底,虚伪冰冷,可恨又可哀。

“我巴不得你去死啊。”

说罢,小公主便陡然收起所有表情,冷淡地甩开宋七星的手,自行上了马车。

不知怎地,宋七星反倒松了一口气。坐上车后,他一面给自己包扎,一面笑道:“好样的,有点血性,不像你那个爹,就知道耍些下作手段。”

又不知怎地,萧姝竟生出些荒唐笑意。她不愿意看他,默默偏过头,望向那座自小生长的宫城。她看得清楚,一切崩塌过后,便是新的开始。

不再回头看了。从此,都不再回头看。

万事万物都会在曲折中行进,在矛盾中发展,她虽无比怀念曾经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但命运的洪流滚滚向前,决不会如凡人所愿地停留在任何一个看似永恒的节点。

萧姝是乾定四十年生人,盛元六年才刚满八岁。算来还是个孩子,可那时已经没有几人还将她当作孩子。她被争权夺利的冷酷斗争粗暴裹挟着卷入政治的漩涡,被迫直面人世的狰狞与艰辛。木已成舟,事已至此,浮世寒暑,她已经做好准备,一一去历。

她原是不指望有谁能替她求情的,谁也救不了她,谁也不会救她。毕竟连骨肉至亲的外爷都放弃了她。那人可是上官敬啊,他是一族之长,是大历丞相,是她在这世上除父皇外最亲最亲的人,可是,就连他也不要她了。

当日,她在鸿信殿外跪了整整一夜,直至昏倒在夜晚干冷呼啸的秋风里,都没能盼来帝王施舍的一眼。萧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明光宫的,也并不在乎,只是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之后,平静地向侍女问清了旨意,知道三日后才出宫,便又派人请来了那位从上官家来、看着她长大的乳母,在遣退所有侍从后,只身着中衣,脊背僵直地跪在了她面前。

“苏嬷嬷,求你救我。姝儿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小小的孩子面色惨白,仰面哭道,“嬷嬷,求你去找我外爷,他一定不会让父皇就这样把我赶出京城的!姝儿不想离开皇宫,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您。”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并没几分真情实感。她只是哭着,用力地哭着。眼泪是女人和孩子的武器,萧姝潜意识这样认为,后来也会忍不住想:她竟是打小就如此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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