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
可这日不知怎的,又梦到他,梦到那段苦闷煎熬的日子。在梦中,她仍是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朝跌落高坛、跌入尘埃。她孤单无助,惊惶不安,又实在无能为力。
那年,萧姝接到奉旨守塔的诏书时,正在为敬爱的父皇准备生辰礼,是一个照着她的模样做的小布偶。谁让父皇总说她贪玩,不肯好好跟着嬷嬷学女工呢?为了让他高兴,萧姝决定捺着性子好好绣一件玩意儿出来。父皇最喜欢什么,当然是她啦。
以后即使她不常在父皇身边,也能有这个小布偶陪着父皇。满心欢喜的那一刻,她以为这个“以后”,会是很久很久以后,会是她长大成亲的时候,可没成想,竟会是她做好这件生辰礼物的时候。
人间悲欢流转,从不停歇。
“王公公,你稍等,我马上就做好了。”待小萧姝缝上最后一针,蹦蹦跳跳地将小布偶捧到王内监跟前,仿佛今晨御花园中朝阳半盛的橘红小花,形状鲜明,炽热简单,眼眸弯弯地向他问询:“好看吧?父皇一定会喜欢的。公公,你最喜欢什么?能告诉姝儿么?姝儿也想给你做一个呀。”
王内监轻轻推开了布偶,不敢再耽搁,低着头说:“殿下,该接旨了,陛下还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呢。”
“这样啊,那等传完旨,公公会告诉姝儿的吧?”小萧姝眼眸清亮,乖乖颔首,说完便后退两步,跪地作接旨状,动作行云流水,裙摆自然规整地散落四周,一如曾经无数次的接旨。即使是帝王宠爱的公主,也自小深知君父便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可不恭,不可不敬,不可不日慎一日。
王内监一气呵成地念罢帝王诏书。
“公公莫不是在同姝儿玩笑呢?”
小萧姝轻轻笑起来,歪着脑袋问道。
王内监连忙下跪埋首,急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假传圣旨可是死罪啊!”此话一出,他身后的太监与满殿的侍卫、宫女都连连随着他沉膝,伏地磕头。
看着满殿乌压压的头颅,小萧姝忽感一阵晕眩,眼前渐渐模糊,下意识便提起裙摆冲向鸿信殿,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要找父皇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那是最疼最爱她的人,那是她最敬最爱的人。他怎么会抛弃她?不会的!不会的!
一路跑,一路哭,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个次,可她全不在意,爬起来擦擦眼泪便继续跑。好多人看见了她这狼狈样,可无一人在意,甚至不乏嗤笑嘲讽。她都听见了……但她不在乎,一点也不。世人怎样看她都可以,最要紧的是,他会怎样看她。
但待她抵达鸿信殿,才是崩陷的开始。
他根本不见她。
意思是,他走过她裙畔,一眼都未施舍给她。昔日娇生惯养的尊贵公主,而今蝼蚁般伏跪在帝王脚下,换不来分毫怜悯。
此时,那人身在权力的漩涡中,满心只装着一次水到渠成的胜利带来的喜悦,哪里还记得为这胜利付出的小小代价。又或许,多年来对她的荣宠,亦是他打压宋家势力的计划一环?都是假,都是假,全都是假。
可他是她的父亲啊……母亲走得早,他就是这个世上最应该守护她的人。
这也是假么?
她那时还不明白,世上没有谁应该守护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总会有利益分歧,总会有立场不同的时候。利益至上的人,为了转嫁痛苦焦灼,夺取安稳欢愉,会无所不用其极。
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
若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才是人生,那么从这时开始,萧姝的人生才真正开始。好事多魔、苦海无涯却又的确精彩纷呈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风万里,正扬帆。
那夜之后,宋七星找她喝酒的翌日,本人不知躲去哪了,倒是一个老熟人巴巴地找上了门来。那人姓顾名叔淮,字平安,名与字半点联系都没有,也不知怎么取来的,问他,一句不肯讲。朴元山背靠曪崖山脉,顾叔淮长住深山,是萧姝和宋七星最好的朋友。这些年一路走来不容易,若不是有他鼎力相助,二人未必能够坚持下去。对此,萧姝很是感激,也尽力给了他应有的回报。
一大早,萧姝收拾好东西正欲出门,就迎面遇得那人悠悠行来,因而笑道:“顾左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马上要去找你了。”
顾叔淮上来就扯她的脸皮,“如实招来!你谁?咋个扮成了萧长公主的样?俄认识的萧姝可不是这么个任人摆布的怂货。”
身似江南柳,秋水盈秀目,唇红齿白,美如水乡少年。然而一旦开口,即使说着官话,也似汹汹狂风挟黄沙,陡似西北大汉。虽则官话说得不太标准,奈何原声悦耳。声线清脆,音调柔和,任人怎样听都欢喜。
“你这也太直接了。”萧姝笑着扒开他的手,“适当兜点弯子,别一来就骂啊。”
“俄可不像你们这些人,张口就是城头跑马。俄就喜欢直来直去的,节省时间。”
“背着,跟我去田里转一圈,边走边说。”萧姝毫不客气地将身上的包裹扔给他,又问:“是六舍让你来劝我的?”
顾叔淮接过那粉色包裹,毫不介意地往身上背,“要不是小玉郎把这事告诉俄,俄不是得等你出嫁那天才晓得?再急冲冲带着寨子里的老弱妇孺去劫花轿?俄虽是个土匪,但还没干过强抢民女的事,可你若是铁了心要嫁去漠北,俄就要开这个口子了。”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