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夫人理抻衣裳,径直步入鸿信殿。
殿内昏暗,唯余书案一盏灯。
帝着皎白僧袍,衣间银纹泛光,似龙朝天吟。身子斜斜歪在案下桌脚边,腿畔放了好几个酒坛,一手拎瓷壶,一手握金樽。
“你来了。”他自斟自饮,眼也没抬。
“太子已归东宫,陛下可以放心了。”
“姚儿,你也喝点吧。这几个酒器,都是十几年前,姝儿从青州带回来的。酒是我自己用桂花酿的,她最爱喝桂花酿,说是留住了丰收的季节。这种酒,不,不对,应该说是所有酒,老顾都喜欢喝。”帝王执杯轻笑,“老顾,你不认识。他是我的战友,也是姝儿的创业伙伴。可惜没福气,还没等见光呢,就死了,死在了一切的最开头。”
“我幼年丧母,少年丧父,青年丧友,中年丧妻。”他抬头,瞥了一眼书案后边的龙纹金椅,冷笑着说,“人人都想要那个位子,吾独憎之。他们都把我丢在这,自己走了。”他饮尽壶中清酒,眼底哀愁缥缈,好似身处海央浓雾,摇摇欲坠,无所依傍。
“真想和他们一起去。可那孩子一点都不像她,我不放心,我没法放心。”
“越儿像你啊。”姚雪在宋七星面前缓缓蹲下身,叹道,“和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相貌,更是对所爱的贪恋执着。”
“他像极了你。”
“分明自小在他母亲身边长大,不好好像她,怎么偏要像我?”他蛮不讲理地说。
“你是姝儿此生最爱的人。她只爱过你,在她眼中,只有你值得她的爱。”姚雪道,“越儿与你相像,是天生,也是人为。”萧姝性冷,不善表达爱意,却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写下了一封炽热的情书。
萧姝年少时曾问过宋七星一个问题:“若我称帝,你会愿意一生一世辅佐我么?甘为臣子?”宋七星当时没有明确回答,萧姝后来也并未称帝,但他的确用一生一世给出了答案:他会的,他会心甘情愿做她的臣子,永远辅佐她,永远站在她身后。他会永远为她的判断和抉择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在宋七星的视角里,无论世俗的身份如何,他都是她的臣子,必将忠贞无畏地献上全身心的热诚与景仰,却不知她对他的爱,与之相比亦是分毫不差。他们的平等是精神上灵魂上的平等,所谓君臣之分,不过是出于一个爱字。我知道你需要一个臣,那我就甘愿做这个臣,我爱你,所以忠于你。
而在这段关系里作为“君”的萧姝,也从来不会真正把自己当作君。高者不贵,低者不贱,有高低之分,却无贵贱之别。
无论仰望还是垂首,都只为你一人。我只注视着你,只有你,才足以与我相配。
宋七星愣愣地看向姚雪,瞳孔愕然放大,在一瞬间的狂喜后,方仰天苦笑,“她怎么放心?她怎么放心?怎么会啊……”
“她当年既然放心把江山交给你,如今也自会放心交给越儿。一个人倘若连小爱都不懂得,怎么会理解大爱?那大爱从何而来?连身边人都不爱,怎会爱得世人?”
宋七星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泛殷红,泪意逐涌,终是捂住脸,紧咬嘴唇,无声而泣……无论如何,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一切都会过去的。再猛烈的悲痛,都会被眼泪冲刷洗净,最后的最后,人的眼底会再回归成平静的纯色。无论要面对多大的苦痛,都可以来者不拒地背负着,活下去。无论是三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后。
那夜,萧姝与六舍喝了太多酒,都醉了。
至少,萧姝是醉了。
月光下,她倒在他肩头,手指扯着他的僧袍,醉眼朦胧地看着面前这和尚,心道,他曾经可是大半个京城的贵女们都心向往之的少年将军。
想到这里,觉得世事无常,只是笑出声来:曾经纵马扬鞭驰骋疆场、大口吃肉喝酒的小将军,十年来却捺着性子在这方隅之地陪她吃斋念佛。
“笑什么?”六舍也跟着她笑起来,神色舒展,凤眸弯弯,平素轻佻的双瞳此刻一片沉静柔光。
“我高兴。”——因祸得福,所以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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