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明二十一年,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晚,寒意久久凝滞,蚀魂销骨。
时值二月初三,方隔半旬,京城便又开始下起雪来。萧越在鸿信殿前从午后跪至日暮。天色幽蓝,莹白雪花逐风飘零,落在他肩头大氅的灰绒上,在层层铺叠后结成细碎冰晶,脸愈白,唇愈红,乌发如绦舞。
萧越见一人撑伞急步而来,扬起脸问道:“金总管!我父皇改变主意了么?”他眼眸晶亮,充满天真热切的殷殷期盼。
如今宫中的掌事太监姓陶名今,初入宫时被司礼监依例赐了一个“金”字,便以此为名作姓,先是成了小金子,后又成了金总管。在他还是小金子时,就认识萧长公主了。可叹天长水远,等他成为了金总管,才与其自幼便放在心坎里的人儿再相逢。
陶今眉头紧蹙,在风雪中轻叹,“陛下要奴才给您传一道口谕,您且听着罢。”
“‘臭小子,小混蛋,一点也不像你娘!一点也比不上你娘!须知你不止是一家一户的后人,更将成为天下万民的君父,岂可止囿于私心杂念!’陛下让奴才原样转达给您,说完就进殿了,谁也不让进去。”陶今弯下腰,将萧越整个人笼在伞下,温声道:“殿下,依奴才看,您还是回去吧,否则皇后娘娘在天上看见了,也是要心疼的,您是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子,为人父母,见不得孩子糟蹋自己的身体。”
伞下,萧越执拗地抬眼,“金总管,我不想做什么君父,越儿人小志短,惟愿承欢于父母膝下。如今母亲走了,我便只剩父亲,越儿实在不愿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那孩子背脊挺得笔直,双腿在寒风中微微打颤,神情坚决,眼中却有泪花闪烁。
陶今定定地注视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看见他母亲年幼时,在比如今的他还小许多的时候,也同他这般倔强地跪在鸿信殿乞求帝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般敏慧之人,却会殷切盼望奇迹的发生,浑不见,高堂金樽寒,会结泪成冰。
陶今叹了口气,丢了伞,跪到萧越跟前,看着他说:“殿下跟娘娘在外头走了这么多年,想必也见识了不少民生疾苦。四海一日不得升平,天下一日不得安定,就必定会出现许多无依无靠、流离失所的稚子孤儿,娘娘的遗愿就是统一,陛下亲征也是为了统一。‘以己之心,度千万人之心’,这个道理,想必皇后娘娘是教过殿下的。”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陶今知道她很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想到,她会如斯执着慈悲,临了了,满心里放不下着的,也并非阔别多年的爱人与故友,而是天下万民。当那万念俱灰的帝王强打精神问起他们的孩子,想听听妻子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获知的却是这“统一”二字。
他在想什么呢?失落?心寒?悲哀他的痴心错付?不,都不是,短暂心痛之后,他决心完成她未竟的理想,他毅然把自己的余生,填进了她临终前遗落世间的两个字。
萧越垂眸咬唇,不肯再语。
他知道……可当他真正面临这样两难的抉择,还是不愿牺牲自己的至亲来保全他人。他根本就不认识那些人。可父亲是他唯一的父亲,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陶今无奈,只能离去,想将伞留给萧越,他又执意不要,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返回鸿信殿外。他拿这一家子没办法,但旁人总是有的。所谓旁人,即是镇国公之妻,镇国夫人姚雪。太子在殿外跪着,他每隔半个时辰便来劝他一回,冰天雪地的,本以为他至多跪一个时辰,不想愣是从天亮跪到了天黑。在第三次劝他时,他仍坚持不肯回去,只好派人去镇国公府请镇国夫人。镇国公府位于京城外挽烟村的淮阴侯府旧址,来回至少要一个时辰。算算时候,应当快到了。
没过多久,萧越已被冻得脑子发昏,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怀里被塞进了一个汤婆子,下意识地拥紧,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清明,偏头看去,“干娘?”
“你娘要是看见你这副样子,会抄起玉笏追着你爹打。”姚雪蹲在他身边,似笑非笑地说。
姚雪的到来使萧越紧绷的身子放松了许多,仗着天暗微微拱肩,撇嘴道:“娘才不会。她眼里头个要紧的是天下苍生,其次是爹,再一个是您,末了也未必能排到我。”
“依越儿看,世上最了解你娘的人是谁?”她说着,从随身的双肩包里拿出一盅置于封闭食盒的热乎汤饺递给萧越,复又高举油纸伞。
“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对手,但娘亲的对手基本都死了。那就只能是爹,再者是您。”萧越乖乖地接过炖盅,取来食盒中附带的勺子。
事已至此,吃饭是最要紧的。吃饱了饭,才能使情绪平和,思维开阔,才不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从小娘就告诉他,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天大的事,要想落到实处,首先一点,人必须得吃饭,不仅肚子要饱,精神也要饱。
“怎么不能是越儿自己呢?”姚雪眉目清和,“毕竟你和她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
萧越饿极了,正吃着饺子便开始说话:“我既不了解娘,也不了解爹,同样,他们亦不了解我。古人云‘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不认同。日月以外,岂知没有另一重天地?没有另一种璀璨的星体?再说后半句,譬如我爹娘,譬如您与干爹,皆因相爱而结合,相爱源于相知,源于对彼此深刻的理解与透彻的了解。依我看,父母子女才是真的至亲至疏,与天然的亲密伴随着的,就是天然的隔阂。”两个饺子下肚,又喝了口热汤后,便待说完才继续埋头饮食。
“食不语”还是很重要的,不然,一则有碍观瞻,二则妨碍消化,三则容易呛到。
姚雪曾为人女,今又为人妻、为人母,对这番话自是深有体会。父母和子女,是注定渐行渐远的关系,永远牵挂,永远相别离,而健康的夫妻关系,则要求相互了解、彼此理解,如此,纵不能彼此珍爱,固可以相互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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