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茫茫,宫城森冷,少年踱步于乾元殿前的白玉石阶,缓缓而上,神情悲怆。
少年披麻戴孝,眼睫沾湿,紧抱着一个黑木盒子,尚未及冠,却已全然承袭了父亲的天生貌美。肤白如羊脂玉,唇红似桃心蕊;眉如刀,眼似凤,颌线精致分明,静立不动时,遥遥观去,非人非妖,而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神像。
可那双清澈深邃的眸子,又像极了他的母亲,黑亮深幽,狡黠和冷峻并存深藏。
他离宫十年,如今十六岁。
十年来都跟着母亲走南闯北,与亲生父亲许久未见,一时,竟也不大能认得出了。
在萧越的记忆里,他的父皇,素有一副金质玉相的好容颜,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饶是冰冷无情的九重天,也免不得偏爱几分。萧越记得,在父皇身边那六年,他从来不见老态,从来都是青春靓丽的模样。如今想来,约因有母亲在他身边,他总是眉眼俱笑,鲜有着恼沉闷的时刻。但今日,父皇忽然老了,伛偻着腰高坐在那个寂寞华贵的宝座上,双肩低垂,长眉耷拉,好像随着母亲的离世,他人生的春夏秋冬都尽数消亡,只剩下漫无边际的萧条。
“儿臣见过父皇。”萧越扑通跪地,眼含热泪地看向他父亲,紧抱木盒的双手一点没松。
贞明帝缓慢地抬头,那双狭长凤眼的四周并无多少皱纹,但眼中毫无神采。在这瞬间,萧越恍惚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随着母亲的离开,他好似陷入了父母双亡的境地,父亲的三魂七魄也都跟着母亲一块去了,如今行走于世的,不过是一具没有丝毫实感的麻木躯壳。
当那人看见他手中的木盒时,眼底陡然迸发出晶莹的光亮,应是从心底生出的泪光。
“越儿,这是你娘?”
贞明帝猛地奔下高座,好像用尽毕生气力,才堪堪在他面前站住,声线颤栗。
萧越垂下眼睑,将那木盒高举过头顶,艰难开口:“娘让我,烧了她的尸身,带给您。”
贞明帝接住那个木盒,膝腿一软,登时在灌入大殿的冷风中跪倒在地,周身麻木,微末冷意也无。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人世,她在人间所用的躯壳也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火光褪去,只剩这一个小小木盒在天地之间默然栖身。得知她的死讯,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现实,可当他打开盒子看见那堆灰黑色粉末的瞬间,呼吸还是凝滞了片刻。他屏息,睁大了眼睛,试图在这些辨不出本来模样的灰烬中找到一丝她曾存在的痕迹,然而毫无所获,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来,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些荒唐可笑的心念——宋七星,她好歹回到你身边了,从今以后,哪都不会去。
你终于能够毫无负担地锁住她,同她日日夜夜,天长地久,再也不分开了。
他的思绪飘向远处,飘往泛黄的旧忆,在爱人逝去后,首次回忆起遥远的曾经,他与她的一生,无尽的纠葛和命中注定的羁绊,摇曳的山荷叶在风中叹息哀莫。
六舍法师,俗名宋七星,其父乃开国大将军宋鸷,因其子生于七星连珠之时,故取此名。
宋鸷与祖皇帝乃是八拜之交,曾为自幼出家的一名武僧,本是一心向佛,奈何天下大乱,奉师命入祖皇帝帐下任将军职,金戈铁骑数十载,始得泰安。宋将军半生戎马,晚有儿息,子嗣单薄。虽仅一独子,却也严加管教,令其三岁开蒙,五岁习武,十二岁便随军出征,从小卒位,勇冠三军,屡立奇功。
十五岁时,宋氏琼玉小儿郎更在收复邛州一战中,率八千铁骑大败八万南方叛军,功在第一。此战后,宋七星得以束发之岁晋封骠骑将军位。
骄阳形秽,风头无两。
萧姝幼时很受宠爱,先皇去哪都带着她,因此有幸一次次目睹宋家军万人欢呼的盛况。她仍记得那时的他,一身戎装的少年,身姿俊挺,神采飞扬。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不只是盔甲。
十年来,她常常回忆起那时的高台,小小的女孩俏生生地立在帝王身后,远远地望着,望着自小景仰的英豪,赏他荣光,受他跪拜。
人群夹道,红绸漫天,在他骑着高头大马凯旋的胜景中,少年将军,可与日月争辉。
在盛元六年之前,宋小将军一直是她除父皇以外最仰慕之人。可就在盛元六年的某个冬夜,一夜之间,她的父皇,她的将军,全都变了个样。
翻天覆地,面目全非。
“姝儿,你睡了么?我知道你没睡,出来陪皇叔喝点小酒呗,素的,醉不了人。”
夜风醺人,素白的月光倾落满院,始盛的桃华映着月色摇曳,令弥弥花香酒气浸透窗纱。素酒并不醉人,但萧姝却觉得,自己已是醉得神志不清。若非酩酊晕眩,怎会忍不住开了那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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