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睛,是怕他看见她眼底的悲哀。
因她曾经最景仰的那人不近人情,残酷多疑,使面前这人前程尽毁,抱憾终身,所以悲哀。
说来讽刺,那年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至亲。可偏偏那年,也是他到目前为止,最最风光的一年。君何倚年少,不肯惜风光?好风光,不堪留。
盛元五年冬,藤魁军大胜归来,战火方息。不料宋将军却因旧病复发,不久后暴毙于府中。宋七星本应袭侯爵位,却因皇帝追念师长,矜悯臣下,将其认作义弟,入皇室宗牌,特赐保留本姓,得晋淮安王,赐淮安王令,可随时出入禁宫各处。
“见淮安王令,如见圣上。”
真可谓无上荣宠,极大地安慰了深恸宋将军病亡之事的军民,并在相当程度上打消了他们对皇室的疑虑,又不着痕迹地为宋七星各方树敌。
封赏、荣宠,似是糖糕,实为砒霜。
那年他才十五岁,心思纯净,光明磊落,不通阴谋诡计,不懂尔虞我诈。
身在庙堂君王侧,却敢仰起脸来直视上座那袭明黄衣衫。他不理解权力对人的侵蚀腐化,为保住尊荣地位,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无论是他人的性命,还是个人的情感。身在明堂高座,那人要的,只是呼风唤雨、万人叩拜、一手遮天。
直到盛元六年秋,除佞塔历时三年终于竣工。
在道门掌事的请命下,淮安王,一夜之间便成了守塔僧,冠着国师的名头,却无异于被流放到远离政治的荒漠,荣华不再,清苦来迎。
佛道无争,世事不休。为迎合佛教信徒,安抚民心,既为将军之子,又是皇室中人,宋七星是最合适的人选。可对年少轻狂的淮安王而言,却如晴天霹雳。
他在朝堂上被皇帝的暗棋明棋步步紧逼,情急无助之下,只好对皇帝说——“皇上有旨,臣弟不敢不从,只是七星毕竟不是正经的帝王血脉,若只我一人前去为国祈福,未免诚意不足,不如请大公主随臣弟同往。”其原意是想使皇帝将心比心,正如他是宋将军的独子,那时年仅八岁的萧姝亦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是他与发妻的长女。那时的宋七星天真地以为这话能够掣肘皇帝,令他念及父女师徒之情。
怎料那人竟是二话不说地在遣使守塔的诏书上添入了“萧姝”二字。事已至此,宋七星便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然而,他也并不后悔。那时他意气骄纵,惊愕之余,只感到无穷无尽的失望与愤懑,连对萧姝,亦是恨屋及乌,甚少怜爱。
“宋七星……”星夜月下,萧姝低低地唤,看向六舍的眼眸洋溢欢欣,“不对啊,你不是他。”
“你是我的大和尚,你是六舍!”
萧姝惊喜地睁大眼睛,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六舍怔然,方才的失落霎时化为了浓烈的欢喜和庆幸,诚然,也藏着些许悲哀与不安。他轻轻回拥,动作小心翼翼,如待至宝,珍爱非常。
他何德何能,得她倾心相待?六舍苦笑,凤眼中泪光渐盈,悲切难抑。曾经的他不后悔,可他这九年,很后悔,后悔一时失言,便将那姑娘拉入泥沼深谭。上天啊,她本该一尘不染,高悬云间。
她小他八岁,却被他私己的仇恨卷入刺骨冰冷的浪漩。那么小的孩子,要如何面对这样的飞来横祸,要怎样面对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他不知道,也不敢想象。
这一晚,六舍反复套话,都被萧姝装傻混了过去,这时候,好不容易才灌得她迷迷糊糊,这人竟又索性两眼一闭不动弹了。
六舍无奈地夺过她紧抱在怀的酒坛,抱过那看似睡得酣甜的人儿,轻轻跃下屋顶。
房中,六舍为萧姝脱下外衫和绣鞋,又打水来为她擦拭了脸颈和手脚,替她掖好被角,正欲去,却听见这人嘟囔了什么,无声笑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很晚了,快睡吧。”
萧姝不说话,只是在他转身后,眼泪倾流。六舍走后许久,她才缓缓睁眼,神色复杂地望着床前的白辉,眼底的泪光中潜藏着隐隐的恐慌。前路不明,来日莫测。
他们的命运在一个意外的时机交汇,谁知道,又会在怎样的意外里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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