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万安。”没过多久,宫人请安的声音传进萧姝耳中,她睁开眼睛,看见身穿蓑衣的青年男子立于寒风,踏雪而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时光啊,就停留在那些与诗赋、与师父相依相伴的朝夕里吧,她不愿长大。
“你来干什么?宫里什么都有。”
何必特意来跑这么一趟。为了她?为了一个公主?公主再受宠,也继承不了皇位。何况父皇宠爱只在人前而鲜在人后。她常不由自主地认为,如此种种不过做戏而已。
“是,宫里是什么都有,但没你师娘做的饺子呀。”谢焕笑着举起手中的食盒,轻轻晃了晃,语调温柔亲切,神色和煦。
大寒天里,倒像是破晓的日光。
萧姝从心底里生出一股细腻的暖流。
“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萧姝吃饺子时,谢焕便在她案前踱步,悠悠念道。
“这段话出自《庄子外篇·山木》,我前日才教了殿下,殿下应当记得。大公任用意怠鸟不争不抢不表现自我而得以免遭祸患作为‘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的正例,来劝说夫子避世退隐以逃避灾祸。”谢焕看向萧姝,唇畔笑意好似分毫未改,却分明带出了几分清冽的嘲弄,“故事的结局,夫子‘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然而如今,世人无不清楚,哀公二年,先圣受困于陈蔡之间,七日绝食,不过是圣人七十三年的人生中寻常的一难。”
“他幼年失孤,与弱母残兄相依为命,少又丧母。在鲁国不被重用,到齐国又受同僚排挤,二十岁就立志于仕途,二十年都得不到应有的赏识。定公六年,夫子因礼不仕,退隐著书。后因得季氏拔擢,使鲁国大治,然而短短八年,就再次遭受弃用,正式开始了与众弟子周游列国的历程。在此期间,一次次被猜忌,一次次被围困,一次次受到他人的嘲笑乃至加害,夫子依然可以笑着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此后接连丧妻、丧子,珍爱的弟子们一个个先他而去,最后只剩子贡来送他最后一程,哀叹着说‘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纵然艰难困苦,犹谓‘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可他从未想过避世退隐,从未想过为保全一己之身而任由天下无道。”
谢焕如此说着,眼底隐含泪光。
“夫子死后没多少年,一个延续千年的大一统国家就建立了。大齐二百一十三位君王,没有一位不将儒学奉为圭臬,却没有一位记得,夫子用毕生苦寻不舍的,是大同社会的影子。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孔孟老庄皆有道,著书收徒,传名于后世,让后人得以循着他们思想的脉络探寻大道之所在。那位作出《山木》的庄周弟子,便是开篇所谓‘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勿应学之,切莫从之。倘若人人都如意怠鸟那般不争不抢,便也好了。但在资源有限的社会里不过是异想天开,人终究会因为求生的本能投入追名逐利的战场,陷害,杀戮,背叛,明争暗斗,笑里藏刀,机关算尽。殿下,你知道做清官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萧姝听着谢焕的问话,一边想着,一边舀了口汤饮尽,用手帕擦拭了嘴角的汤汁。
“做清官,最要紧的是不同流合污。”
“要想不同流合污,要想出淤泥而不染,要做清官,就必须比贪官更贪,比奸臣更奸。同样是贪,区别只在于,清官的贪,是为百姓民生,是想尽办法从贪官的嘴里挖出些养分来,喂给千千万万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平头小民,清官的贪,贪的是统治阶级的既得利益,是挖空了心思叫他们让利于民。如此之贪,非大智大勇而不可为。”
“谢焕,你为何要与本宫说这些?本宫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公主,能做的很少。”言下之意是,这些话,他理应讲给那些自幼拜他为师,跟着他读书明理的皇子们听。
因心底情绪激荡而不自主生出的泪光大都褪去,他此时此刻,已然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浅笑盈盈的温煦模样,含笑看着萧姝,轻声道:“只要您想,能做的事有千千万。”
他说:“有多少个正在受苦受难正咬牙受累的人民,您就有多少分前行的力量。”
大道为民,天下为公。
这是先生的遗志,是历代先贤们遗世的愿望。“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她能做到么?她能成为担得起这么大的担子么
萧姝垂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回过头去,沉默地爬起身来。无论能与不能,她都要向前走。她要和所有的寻常百姓一样,用脚踏实地的劳动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要与所有先贤一般,笃志向前。
她可以,她必须可以。
她来人间一趟,仍然希望能改变点什么,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点好的影响。
下一个抬眼,少年僧人靠在树边的身影便赫然映入了她眼帘,身沐晚霞,遍体镀金,凤眼凝视着她,妩媚澄明而暗含忧愁。她心底的怨恨在这瞬间忽然变得缥缈又模糊,具象化的,是芝兰玉树之赞美形容,不怪乎宋七星在军中素有“琼玉郎”之称。
他只是站在那,哪怕站得并不笔直,也仿若天上玉树,开满银光璀璨的鲜妍白花。
“你一直在这守着我?”
宋七星瞬间冷下脸来,眼神有一瞬间的慌张躲闪,随后又皮笑肉不笑地说:“想什么呢?小爷不过是来看个乐子,你是死是活,是好是歹,都与我无关。”
“这种笑不适合你。”萧姝犹豫了片刻,还是面无表情地如是说,“太假。”说着迈开步子,不过转瞬,就与之擦肩而过。
长嬴时节,万物繁茂,心浮气躁。
萧姝正为神佛扫塔,心却依然飘荡不安,一月前,王内监走后不久便遣人来通知了她相关事宜。自那次醉酒过后,六舍就开始早出晚归,似乎在故意避着她。今日已正式传旨,他依然没有出现。可这又能拖到几时?凤冠霞帔就摆在她房中,明日接亲的仪仗便将行至山门。他拖不下去了。
黄日西斜,霞光透过窗棂,照耀诸佛金身。一曼妙女子身在浮屠二级,正轻移莲步,依次爇烛,霞光与烛光交相辉映,衬得其容色姝丽,如立神境。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光影交错的佛像前,女子跪于蒲团,背脊笔直,正在低声诵吟。经文盘旋室内,神色渐趋平和。手中的念珠徐徐轮转,犹如众生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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