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听了这话,突然噗呲一笑。余有丁不明所以。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只见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嗤笑道:“节目?”
“论笔杆子,朕这个当世圣人,儒学宗师,手握新闻版署,未见得声音小了半分。”
“要论铳杆子,今日大阅礼不就是为了耀武扬威,镇压不服?”
“孔家有几个营,敢称节目?”
余有丁闻言,惊愕失语。
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朱翊钧看了一眼余有丁,也不再说什么。
先易后难也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像兼并这种事,“易”往往不过是“难”的阴影,不给“难”修理好了,就会有无数的“易”衍生出来,怕是只能一直在“先易”上面打转,最后喊两句“水太深”草草敷衍了事。
自上而下是革故鼎新最后的机会,要是走不通,就只能等着自下而上了。
这种时候,什么宗室外戚,什么高官显贵,什么豪门大族,谁敢出头就得一路杀过去。
想到这里,朱翊钧偏头看向张宏:“火候差不多了,大伴稍后将近日的奏疏都尽数批复了。”
“代藩阻挠度田,罪魁朱俊槨论死,朱充鲲等人废为庶人。”
“潞城王朱充煜坐视群宗出城,若罔闻知;太平王朱鼐铉不行参奏;王府长史王明辅、署教授胡官,辅导失职,着法司按律重处。”
“池州知府郭四维、徽州掌印同知阎邦宁等人,抄用旧册,搪塞大政,阳奉阴违,阻碍清丈,论死。”
张宏躬身应是。
等了片刻见皇帝没动静,小声提醒道:“陛下,还有南京户部右侍郎孙光祜,劾安庆知府叶梦熊度田怠缓一事。”
叶梦熊是跟郭四维、阎邦宁同一批因为度田事被弹劾的官吏,自然不便例外。
朱翊钧显然没忘。
他沉吟片刻,还是摆了摆手:“孙丕扬限令安庆府一月之内度田清户,此非人力所能为,叶梦熊自然是置若罔闻。”
“孙光祜这位前巡抚,是在阴阳怪气,说孙丕扬急功近利呢。”
“替朕去口谕,安抚孙光祜,令叶梦熊如故,便可。”
“至于孙丕扬……将这事拎出来上廷议说,再去旨晓谕诸省抚按官,引以为鉴。”
层层加码是政绩考核制度下无法回避的问题。
加码抢跑,做出成绩,那是地方大员的能耐。
但同样地,弄出了事情,也不能两手一摊,拍拍屁股不认账,要追责的。
这又何尝不是抚案官们考核的一环?
张宏不知道皇帝哪里得知的原委始末,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应下。
便在这时,钲鼓响器戛然而止。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说话的功夫,仪仗便已然经京城御道,来到了安定门前。
出了这道门,外面便是总协戎政官率领大小将佐,戎服跪迎,中军鸣炮三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兵部、鸿卢寺官员早已等候在安定门前,作为导引。
这些熟面孔朱翊钧自然没兴趣多看。
他视线一转,便看向了城门前鹤立鸡群,气度俨然的王崇古。
以及身后的蒙古女人。
御驾轻轻落地,朱翊钧从御驾上起身走了下来,等候着兵部官牵来御马——这就是皇帝的小任性了,走过场这种事,骑马还是比御驾显得有武德一点。
一旁的张宏上前搀扶,顺着皇帝的视线,低声指认道:“陛下,王崇古身后之人,便是忠顺夫人,蒙古人所称的三娘子。”
朱翊钧神情温和朝王崇古颔首示意,实则是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着三娘子。
三娘子今年应当正好三十岁,站在王崇古身后矮一个脑袋,却也看得出身形挺拔,目光炯炯,眼神清澈明亮,气度丝毫不输王崇古。
但或许是塞外风吹日晒的缘故,看起来竟与陈太后差不多,得有个三十五六岁的模样了。
抛开肤龄不说,骨相倒确实极美,对得起赵士喆“骨貌清丽,姿性颖异”的评价。
加之异域风情为装,积年掌兵气势为饰,一幅生人勿进的模样,煞是好看。
也难怪接连为祖孙四任大汗所娶,倚为传家宝。
朱翊钧暗中打量,口中却是不停:“忠顺夫人这两日是什么反应?”
三娘子虽然是奉诏入京,但朱翊钧却是授意礼部,以年节休沐为由,故意晾着三娘子,将其安置在四夷馆,等闲不得进出。
同时,又一再以“俺答汗何故抗旨不遵”、“皇帝极其不满”这等话,派太监诘问三娘子。
直到今日,三娘子才与朝鲜、瓦剌、土司的外臣们,一道被请来阅礼。
如此施压,朱翊钧现在很是好奇这位的反应。
张宏压低声音回着话:“陛下,三娘子这两日依旧如故,每日晨练,而后便托四夷馆向陛下问安,白日看出逛街,入夜便向礼部借书翻阅,甚至连王都督府上,都未去拜访过。”
“只是偶尔会向左右表达思乡之情,言说怕家里人不放心,怕部下无端闹事云云。”
他口中的王都督,自然是王崇古。
双方作为宣大旧识,来往密切,三娘子被如此施压,都未向王崇古联系,实在沉得住气。
朱翊钧不由得再度看了一眼三娘子,啧了一声:“不愧为右翼的无冕之王,果是个厉害的聪明人。”
而此时的三娘子,则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皇帝。
草原人尽皆知,大明朝是个幅员辽阔的帝国。
皇帝要把持数以千万计的青壮,不得不蜗居在宫殿里面,处理着小山一样高的政务。
别说驰骋沙场,身先士卒,竟然连离开宫殿晒太阳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这也造成了明朝的皇帝与草原大汗最大的区别,智慧深邃、阴柔瘦弱。
三娘子如今亲眼所见,发现所谓的人尽皆知,或许也只能信一半。
皇帝比起部落的一众首领,说不上魁梧。
但是,也实在说不上阴柔瘦弱,大概是,健康的青壮。
若是后者打了一半的折扣,那么智慧深邃这种事,是否也需打折扣呢……
皇帝召她入京,到底是单纯因为当初石茂华过境,要出一口气,还是她这些时日所做的腹稿一般,为明蒙局势,另有计较呢?
应该信王崇古对皇帝“胸怀天下,囊括明蒙”的评价呢,还是应该信她这些时日向太监行贿,所得到的皇帝“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态度呢?
上一次明朝阅兵,为大汗封贡打下了基础,时隔十年的阅兵,又是剑指何处呢?
三娘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心中思绪不断。
见随从正替皇帝牵来马匹,三娘子与王崇古闲聊套着话:“陛下为什么不乘御辇了,听说穆皇帝上次阅兵,就是一路驰到了阅武门的宫殿中。”
她算是汉事通,归化城这座汉城,便是她亲自取的名字,给大明朝献的礼。
大明朝只要不算生僻的故事,一般都略知一二。
王崇古面无表情,解释了一句:“陛下乃是大君子,文成武德,六艺齐驱,值此阅兵之际,自然要御马而行。”
不管私下怎么样,明面里王崇古还是不会给三娘子好脸色的。
三娘子剜了王崇古这正经模样一眼。
她正欲再问,却见皇帝已然翻身上马,正往安定门外而去,途径身前。
“恭请陛下校阅三军将士!”
三娘子有样学样,跟着礼部官行外臣礼。
她被晾了许多时日,自以为皇帝多少要等到此番耀武耀威之后,才会接见自己。
哪料,大明朝的皇帝闻言后,突然勒马暂驻,转头投下视线:“忠顺夫人。”
三娘子下意识连忙深吸一口气。
她很快反应过来,欠身道:“外臣拜见皇帝陛下。”
朱翊钧颔首回礼,沉吟片刻后,突然露出和蔼的笑容:“忠顺夫人,朕胯下的骏马,乃是万历元年时,土蛮汗为贺朕登基,所赠之礼。”
“此乃烈马一匹,朕等闲也不敢驾驭,今日大阅,为了天朝上邦的颜面,炫耀武功,朕不得不强撑驾驭,一干近臣又唯恐朕出了差错。”
“朕方才见得忠顺夫人,突然福至心灵……”
朱翊钧顿了顿,和蔼地眯起眼睛:“忠顺夫人,能否为朕牵马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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