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敕始毖终,牵马坠蹬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所谓辞旧迎新,新年时节,自然是热闹万分。

京城的正月,尤其如此。

鳌山灯会燃尽的吉星灯笼,尽数被寻常百姓分了去,一盏盏挂在了沿街的大门前;街头的艺人与俳优们,跟前凑满了悠哉闲逛的行人;进京赶考的士子为了补贴盘缠,难得放下架子,摆出写字摊定制春联。

单论喜庆气象,可谓举国欢庆,如火如荼。

但革故鼎新的年节,往往会赋予新年别样的含义,时局也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紧张激烈。

即便如此,火星子却半点没见少。

譬如坊间知名的奸相王安石,终于被想起了唐宋八大家的文坛地位,其诗词在一夜之间,莫名奇妙地风靡京城内外。

抛却新年应景的《元日不说,其一首《登飞来峰,也再度被摆上台面,供人赏析其高尚的家国情怀,以及远大的政治抱负。

隐约借着王安石之事,喊出了“变法无罪,革新有理”的大纲来。

再譬如,皇帝为了一扫阉党为了谄媚本朝先帝们,在内廷所酿成“夺地敛财,大兴土木,损外肥内,骄奢淫逸”的风气,主动公示皇产来源与去向,请天下人监督。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王锡爵为皇帝圣德所感召,择善而从。

光就这事,王锡爵过年都不得清净,屡遭弹劾,什么谋国无状、丑态毕露,什么虚借清廉、掩饰无能,什么谄媚从上、邀直卖名。

吵得那是不可开交。

又譬如案犯粱汝元为求减刑,在狱中攀咬无辜,检举到了孔府头上,其言孔承德合谋五经博士颜嗣慎、孟彦璞,围猎国丈,诡寄田亩。

沈鲤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亲自带人将孔承德请去度田巡抚衙门,耐心询问。

只说等何心隐出狱后,再当面对质,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此外,饶阳王府奉国将军朱俊椁等人,阻挠度田,擅出镇城,项插黄旗,书“阑当者斩”,殴杀书吏四人,为巡按茹宗舜逮拿入京。

为此,内阁申时行出面奏陈,宗室置种军民地土,不特代府为然,乞通行天下王府各严谕宗室,凡置买军田土,俱听抚按官查勘明白,照例纳粮,朱俊椁等人当依法严办,以为表率。

皇帝那头懒政多日,还未来得及批复。

户科这边再度掀起大案。

给事中李得佑,劾池州知府郭四维、徽州掌印同知阎邦宁等人,勾结豪右,阻碍清丈,违抗大政,欺君罔上,林林种种罗列十二条大罪,一副欲置之死地的模样。

一桩一件,都是影响深远的敏感之事。

朝臣们少不得被弄得心浮气躁,过年也过得不甚踏实。

偏偏年关休沐,皇帝不是躲在深宫享天伦之乐,便是一头钻进五军都督府、京营这些地方与官兵们厮混。

想找皇帝扯皮试探,都上天无门。

尤其看皇帝那架势,年节没休沐完,是别想入宫奏对了。

于是,朝臣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廷阉党与部院鹰犬们胡作非为、罗织大案,兀自捶胸顿足。

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之下,终于等到了皇帝结束旷日持久的休憩——今日,皇帝御阅武门,校阅京营。

……

按国朝定制,可以举行大阅礼的地方并不少,永定门、德胜门外的近郊,都是可选之处。

但自成化十四年,宪宗皇帝选了几十号人象征性在紫禁城里阅武之后,大阅礼名存实亡,京城这几处供皇帝阅武的校场也都逐渐荒废。

直到时隔九十余年的隆庆三年,高拱、张居正架着先帝,再度举行近郊阅兵,工部与兵部才重新修建了北郊阅武门外的教场。

如今为了节流,万历八年的这场阅兵,也定在阅武门外。

与隆庆三年不一样的是,此次阅武,除了翻新了皇帝的御道、迎驾门,以及点将台等设施外,还增设了几处看台,供军民代表落座。

此举自然是为了广邀士民。

京城的百姓最是地道,正月也难得有闲,纷纷应邀前来。

只一大早,从安定门出城去往北郊的士人百姓,便挤满了官道,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向阅武门外的校场汇聚。

军民代表们,双手大拇指扣着腰带,意气风发地被请上了校场两侧的看台。

被代表的士人、商贩、黔首们,虽是被禁军阻隔在外,却也被允得登上城墙远眺。

而此时的文武百官,则正在申时行的引领下,肃穆恭立于教场中央祭旗。

京营总督戚继光亲自举着号旗,严阵以待。

放眼望去,便能见得军阵次第林立,遍布近郊,兵戈泛着冷光,马蹄在湿冷的夯土中不安地刨动,周遭的旗帜咧咧作响。

人声鼎沸,气氛肃穆,却还没到开始的时候。

毕竟,皇帝才刚刚结束阅礼前的殿内祭祀,正被卤簿前呼后拥,簇拥着御辇起驾出宫。

扈驾官军们,本是一部分在前引导,一部分在后扈从,钲鼓响器齐鸣。

奈何皇帝嫌弃太吵,尽数赶到卤簿前列去吹锣打鼓,自己则见缝插针,与左右说着近来的政事。

休憩多日,要过问的事自然也不少。

朱翊钧端坐在御辇上,居高临下地回应着方才的话题:“……按理说,余卿这个品级,还无权过问御前年会的决议。”

余有丁随行在皇帝左右,被皇帝训斥后,不由陷入短暂的沉默。

朱翊钧见状笑了笑,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先生毕竟是山东巡抚,更是朕的老师,朕便破例满足一下先生的好奇心。”

“孔承德围猎国丈的事,必不止于其人本身,一概牵扯到孔家的问题,同样要一查到底!”

余有丁闻言不由一滞。

还围猎呢,那行贿与受贿之间,到底谁主谁次?真就倒反天罡。

不过个中缘由,他这个山东巡抚自然再清楚不过。

别看皇帝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还是在找由头操办孔府。

圣人之后,千年世家,恰好撞在了度田大政的铳口上,被皇帝拎起来杀给天下人看罢了。

只听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何心隐在狱中交托刊印的书稿,就等余卿带回山东出版了。”

说话间,随行的通政使倪光荐当即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稿,递给余有丁。

余有丁一怔,下意识接过。

一晃眼便看到封皮上的书名——《罪恶累累的孔府

每一卷的标题更是鲜血淋漓。

异族入侵的排头兵,剃发易服的黑样板;

兼并土地的方式,圈划、强买与霸占;

残害百姓的手段,人身控制、经济朘剥与杀人不犯法;

与地方衙门的勾结与斗争,抢夺司法、行政、赋税之权……

余有丁看得入神,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缓缓合上书稿,喃喃自语:“陛下非但是儒宗,还是真文人。”

皇帝这般打法,着实羚羊挂角。

从来都只有儒生裹挟民意,编排当朝皇帝、首辅小故事的说法。

还是头一次遇到当朝执政们写小作文,毁诽儒宗金身的事。

这才是文人大精髓啊!

朱翊钧随意摆了摆手:“虽然让何心隐借阅了一些县府志、奏疏、案卷,但说到底还是何心隐的个人行为。”

个人行为,临时工而已,别乱说。

饶是东宫旧臣,此时也被皇帝这没脸没皮的话弄得一时语塞。

余有丁按下心中腹诽,沉静思索片刻,查漏补缺。

长久的沉默后,余有丁才试探着开口:“陛下,何心隐在民间的声望,臣自是有所耳闻。”

“不过……度田之事,如攻坚木,先其易者,而后其节目。”

“孔府这等千年圣人世家,盘踞中原,树大根深,负天下士人之大望,乃是当之无愧的‘节目’。”

“臣以为,事缓则圆,此事不妨保留节目,最后收尾。”

此乃《礼记的方法论,枝干交接曰节,纹理纠结曰目,伐木时往往将其留在最后,先易后难,由浅入深。

度田之事也大差不差。

若是一上来就对千年世家下手,反而有串联闹事的风险。

以他所想,孔府最好是作为“保留节目”,放在最后从容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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