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鋋戈连云,旌旗耀日
皇帝突如其来的做作,显然在部院定下的阅兵流程之外,毕竟让外臣牵马这种事,多少有点折辱的意味。
君主固然是主,换作朝中大员能为皇帝牵马,那都是盼来的恩荣,但外臣终究是外臣,早个十几年,双方还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要说由心礼敬,未免自欺欺人。
三娘子骤然听闻这话,先是错愕,旋即沉默不语,左右随从更是面色隐怒。
安定门前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瓦剌人幸灾乐祸,都蛮冷眼旁观,土司眉头紧皱,只朝鲜人跃跃欲试,文臣武将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朱翊钧含笑看着三娘子,显得很有耐性。
俺答汗快死了。
虽然不能确认俺答汗具体病情如何,但毕竟是七十三岁的高龄,塞外游民,久经沙场,一经病重就很难再爬起来,哪怕能吊着命,也没两年功夫了。
换句话说,朱翊钧正在欺负三十岁的准寡妇。
倒不是皇帝看不起三娘子。
俺答汗只是重病,蒙古右翼诸部就开始蠢蠢欲动,其嫡孙扯力克台吉——台吉是太子的音译,被蒙古人滥用去给黄金家族自命不凡了——接下了土蛮汗拱手送来的大执政之位;其义子恰台吉勾结大成比妓,跟那群白莲教不清不楚,欲独占板升;此次石茂华从出现在板升,又八成是俺答汗长子辛爱黄台吉所默许……可谓是群魔乱舞。
如今土蛮汗正值壮年,雄踞左翼,虎视眈眈,右翼若是在俺答汗死后便分崩离析,化成一盘散沙,事情就麻烦了。
而此时有资格扛起右翼大旗的,非三娘子莫属。
历史上,这位忠顺夫人,在俺答汗死前,诸部还未戒备之时,当机立断发动了“板升之战”,率精锐迅速包围了板升,悍然强攻恰台吉与大成比妓。
诸台吉得知后,纷纷前往为两家调停,三娘子一意孤行,甚至不顾俺答汗丧期,又征集人马鏖战半年,最终打杀了俺答汗义子恰台吉。
三娘子得胜后,毫不留恋,当即将板升,附带俺答汗孙媳大成比妓,一并送给了俺答长孙扯力克,获得其支持。
此时,三娘子已然合骑数万,在蒙古右翼中获得了绝对的主导地位,这位忠顺夫人才从容答应明廷,与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成婚,再度占据大义名分。
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是三娘子做了传家宝,而是三娘子嫁给谁,谁才是顺义王——万历三十五年,俺答汗长孙的长孙卜失兔,与三娘子孙子素囊台吉,二人夺嫡的方式,便是同时向三娘子求婚,希望能得三娘子“移授王篆”。
是故,恰恰相反,朱翊钧太看得起三娘子了!
正因如此,明廷才会从三娘子一入京便开始施压,先是冷板凳,又是邀请阅兵观礼,眼下更是当面折辱——蓄势嘛,本就是主场的特权。
费尽心思,为的,还是坐上谈判桌,跟这位忠顺夫人论一论北方的大局。
至于会不会折辱过甚,激起逆反?
俺答重病后,三娘子可没少动作,一面维护互市,约束部众,“与边官感情甚昵,以敦和好”,一面频繁上奏,说什么“子孙暨部族世世为天子守边”、“切切慕华,感沐天恩”。
这种深谙政治手腕的聪明人,最会趋利避害,尚且有得谈的时候,怎么会激起逆反呢?
双方视线交汇。
耳畔是远处的窃窃私语,以及安定门外的细碎铮鸣。
皇帝神情和蔼,外臣保持着下拜姿态。
长久的沉默。
三娘子耳垂上的金丝嵌松石坠子晃了晃,她终于有了反应。
“皇帝陛下,草原规矩,只有驯服海东青的勇士,才有资格为大汗捧弓执缰。”
三娘子自小就跟着赵全学汉语,封贡后更是随着俺答汗一齐跟在崇文光身前修习四书五经,此后更是频繁与汉人边臣切磋琢磨。
眼下跟皇帝打起哑谜来,浑然不似塞外蛮夷。
朱翊钧哦了一声,浑不在意追问道:“是朕不如草原的大汗了?”
既然都跟边臣频繁往来,乃至上奏寻求支持了,就别说什么鞭长莫及的话。
多年互市以来,朝廷对右翼的影响,未必就比大汗差了。
拿这个压价,说不过去。
三娘子按着绛裙,滴水不漏:“入主中原的皇帝,无论唐、元,还是本朝,都是天可汗,乃是大汗中的大汗。”
说着,她将鬓发拨到耳后,顺势瞄了一眼皇帝反应。
朱翊钧自然是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三娘子没从脸上看出个所以然,只得如泣如诉继续解释道:“只是,外臣不敢称猛士,更非猛士中的猛士,恐怕……没资格为天可汗驯服土蛮汗这匹烈马。”
朱翊钧闻言,不由失笑。
两人对话中语焉不详的宾语心照不宣。
朱翊钧笑着摇头道:“忠顺夫人主兵柄,掌万骑,非独一己之猛,实合万人之猛,土蛮汗这匹烈马的缰,夫人执得。”
他顿了顿,终于划下道来:“让烈马安静些便可,朕自御之。”
三娘子听了这话,秀眉才舒展开来。
她怕就怕皇帝人心不足,起了什么拿右翼做炮灰,驱狼吞虎的想法。
眼下这说法,总算在她预期以内。
三娘子思及此处,深吸一口气,敛裙下拜恭谨道:“外臣斗胆为皇帝陛下牵马。”
说罢,三娘子便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从容上前。
烈马本是喷着响鼻,一条细长胳膊伸来,一把攥住笼头,另一手顺着鬃毛直抚到耳后。
响鼻声陡然歇止。
朱翊钧居高临下,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转头环顾一干部院、鸿卢寺官员,最后轻轻颔首:“走罢。”
话音甫落,不知谁起的头,沿街高台楼阁之中,突兀响起此起彼伏响起的叫好,一阵隐约喧嚣。
霎时钲鼓响器再鸣,将杂音掩了过去。
安定门城门大开,前方卤薄重新轰然前行。
“吾皇阅武成,简戎旅,壮帝京。”
“龙旗照耀虎豹营,六师云拥甲胄明。”
“……”
随着安定门大开,御道两侧鼓吹齐鸣,一首《武成之曲随之而响。
阅武门校场乃是一座瓮城,出了定安门便近在眼前,中间以御道相接。
戚继光率领大小将佐,扈从官们在御道两侧依序排列,着戎服跪迎。
随着乐声响起,皇帝仪仗缓缓出现。
提前整肃校场、御道的锦衣卫,蜂拥围了上来,分出骑、弓箭、器械作十六队,随仪仗入阵护卫,又各分八队,于仪卫前后引从,队各五十人。
随着号令之旗翻飞,阵型变换,各司其职。
“请陛下登将台亲临检阅!”
戚继光领头,以下各营武将、佐官随附其后,山呼海啸之声,瞬间淹没整个御道。
两侧禁军营卫齐齐下拜。
校场中擂鼓声响,迎接皇帝踏上将台。
阅武门城墙上的百姓伸头下探。
“好一副天家气派!”
“陛下果然龙行虎步,英武不凡!”
“……皇帝在马上。”
“陛下纵横驰骋间,当真傲睨万物,气吞山河!”
“……”
“牵马那是谁?”
好事者伸长脖子,恨不得一跃而下,到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奈何无论看台还是城墙,到了位置就不能随意走动了,这是阅兵的礼制。
当年隆庆年间阅兵,总协戎政大臣、巡视科道督率将领军兵预肃教场,将官四人统领马兵二千人,巡视御道,除了“牙牌悬带”的侍卫,可谓生人勿进。
今次难得皇帝开恩,才能一饱眼福,眼下若是敢胡乱走动,容易被禁军们刀剑无眼,只好灵活转动脖颈,好看得全面些。
“看服饰,应该是鞑子?”
“是个女子,这容貌年纪,这地位恩宠,恐非三娘子莫属了。”
“还以为这种事都是朝鲜人抢着干呢,怎么鞑子也殷勤起来了。”
“朝廷锐意武事,自然是威灵广播,蛮夷震惊,稽首颂升平”这是《武成之曲的词,就是唱得有些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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