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三间瓦房去年才盖起来,齐整整的红瓦灰墙还是簇新的,房子的主人此刻却脸色蜡黄地躺在炕上,露在被子外面的四肢浮肿得厉害。

刘宝昌正在喂老刘头喝水,背对着门口没看见来人,老刘头却一眼就瞧见连心,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丫头来啦,过来坐吧,我这病不过人。”

一句话就把连心的眼泪逼出来了。

“大爷,前天不还好好的么?你还跟我说想吃我做的梅菜扣肉。”连心踉跄两步扑到炕沿边上,伸手抓住老刘头的手臂,手指微微一按立刻就是一个青白的指印。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连心顾不上擦,只知道手忙脚乱去抚弄老刘头那被她不小心按出指印的手背。

老刘头反手握住连心,攒了好几口气才能将一句话说完整,“别哭,人老了,都得有,这么一天。”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刘头十分看得开。他这辈子活得够本儿,扛过枪打过仗,头顶过国徽,手握过党章,当年跟他一起跨过鸭绿江的那帮老战友有几个活得过他的?

所以他特别知足。要说遗憾也有,就是跟家里人相认晚了点。要是他的脾气不是这么倔,早几年就跟宝昌一家相认,他是不是也能多享受几年天伦之乐?

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一旦上了年纪就发现儿孙绕膝的日子是真美啊。海生家那个胖闺女,肥嘟嘟的小脸儿真招人稀罕。海东揣着个手机一天天不着家,对象扔给老娘一走就是十天半拉月,可那小子有本事,是个挣大钱的料。

三个侄子里他见得最少的是海明,要说见得最多的却是未来侄媳妇连心。这个侄媳妇跟他亲闺女也不差啥,他老早就想过,连心要是他亲闺女,找个海明这样的对象他还嫌弃呢,憨笨憨笨的,哪里配得上他千伶百俐的宝贝闺女。

要说他真正放心不下的,也是海明和连心。听他妈说海明好不容易能有个念军校的名额结果却让人顶了,还没处说理去。唉,二小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性格有点随他爹,心里头没有大主意,就怕在部队混一辈子也没办法出人头地。

不过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长处,二小子要是跟海东似的天南海北地闯荡恐怕连心还不乐意要他呢。

三个侄媳妇里他瞅连心最顺眼,最讨人喜欢。可怜她身世单薄,没有父母帮衬,啥啥都得自己挑大梁拿主意。不过老话说得好,啥锅配啥盖,二小子那性格就得找个有主心骨的,连心配他刚刚好。

头顶挂的输液瓶里有止痛药成分,药劲上来老刘头有些昏昏欲睡。握着连心的手却一直没松开,半梦半醒间连心听见他问:“二小子还没回来吗?”

“二哥说年底部队里有考核,上头轻易不批假,大爷不算他的直系亲属,够呛能回来的。”一天一宿的时间刘海东的嘴唇就干裂出一道道口子,张玉霞看得直心疼,拿芦荟胶给他润嘴唇。

曲建英看起来比刘海东还要着急,“管他直系不直系呢,这个时候他不回来往后有他后悔的时候。你们瞅老杨家那哥儿几个,自从知道你大爷病了嗖哒嗖哒一会儿一趟,来的那叫一个殷勤。”

杨家人是老刘头岳丈的兄弟的后人,来看老刘头这个曾经入赘到杨家的女婿其实也算有礼有节。

“妈,我不管你心里是咋想的,脸上可千万别带出来。”刘海东撅着油乎乎的嘴唇提醒曲建英,“我大爷就算病了,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别再因为你不给杨家人好脸色这院子飞了。”

“不能吧?”张玉霞对刘海东的话不是十分在意,“羊肉还能贴到狗身上?再说大娘的宅基地大爷不是已经还给杨家了吗?”

当年政府照顾复员老兵,所以老刘头虽说是上门女婿却也在清河村分了一块宅基地。后来老丈人和媳妇一家先后过世,赶上人多地少的年代,老丈人的兄弟就逼老刘头把属于杨家的宅基地还给杨家人。

老刘头不耐烦跟人打交道,人家要他就给了,反正他孤家寡人一个,多的他也用不上。

现在老刘头病入膏肓,在曲建英看来杨家老一辈不出面小辈儿却一个个探病探得十分殷勤,归根结底就是对老刘头这个院子还存着痴心妄想。

呸!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天底下的便宜巴不得都是他们家的。这回就算是轮也该轮到他们老刘家了。

曲建英左思右想觉得刘海明最好还是回来一趟,别人不知道她可是一早就看出来了,老刘头心里最得意连心,八成是想把这院子留给他们小夫妻两个。

这么大块肥肉眼瞅就要进嘴了,还能让它飞了吗?这可是清河村的宅基地,跟大马路就隔着一排门脸房,哪天要是拆迁得值老多钱了。

曲建英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可惜刘海明那边死活就是请不下假来。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连心给赖璐璐打去电话,托她问一下她爱人有没有路子能疏通一下关系。

到底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赖璐璐的爱人还真有办法,也不知道人家走的是什么门路,反正刘海明一直批不下来的假条忽然之间就批了。虽然时间短了点只有五天,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他最多只能在家里住两宿,但是有总比没有强不是么。

刘海明登上火车的时候已经是2000年的一月三号。四号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一丝风都没有,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阳光温暖极了。

刘宝昌夜里要醒好几次照顾老刘头,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一倒头就睡了过去。等他睁开眼睛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那病得起不来炕的大哥居然一脸兴味地趴在窗台上朝外望。

“院里落了老多家雀儿,宝昌,你弹弓子打得咋样?”老刘头的声音里丝毫听不出病态,反倒有一种跃跃欲试地冲动。

刘宝昌忽然悲从中来,强忍泪水哽咽着回答:“还行,我打几个下来给你烧着吃?”

“那敢情好,我还真有点馋了。”

连心忙活完早点往后趟街走,在加工厂大门口碰上清河村村长和大队会计。两方互相一点头,默然不语齐齐往后院走去。

刚进外屋地门口几个人就闻见一股糊香味儿,老刘头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弹弓子打的不咋地,烧个家雀儿还烧糊了,你说说你,还能干点啥吧。”

连心掀开门帘子进屋,刘宝昌满面愧色站在屋中央乖乖挨训。老刘头趴在被窝里,曲起两根手指正在从一只糊了吧唧的烤家雀儿身上往下撕肉吃。

见几个人同时进屋老刘头笑起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早起打了四个家雀儿,烤糊一个还剩仨,正好便宜你们了。丫头会不会烧?灶坑里有现成的火。”

连心家里再怎么困难也没打过家雀儿的主意,这个时候却也不敢说不会。刘宝昌早已经把几只家雀儿褪毛开膛收拾干净,连心接过来用烤地瓜的手法把家雀儿塞在灶坑里用余烬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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