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妙君道:“您强于我多矣!”
祝缨道:“您客气了,我不过是个跳大神的,刚入京的时候只想着自己一家吃饱穿暖。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断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案子,见了许多世情,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
“无论如何,变得好!”岳妙君说。
祝缨笑笑:“我该走了。”
岳妙君起身相送,又忍不住拉拉刘昆的手:“可一定要做下去呀!女子能做官,很不容易,机会太难得了。”
祝缨道:“哦,以后会好些,我试试能不能科考取女官,朝上的那种,不是宫里的花衣裳。”
岳妙君微张了口,不太像是一个沉稳的太夫人了。祝缨笑笑:“走了。”
岳妙君将她们一直送出门,又送到街口,祝缨道:“别再送了,我们骑马,快的。”
岳妙君站住了,道:“是啊,骑马,快。备车,我要进宫。”
……
刘昆随着祝缨扳鞍上马,鞭马前瞅着机会说:“我一定会做下去的。”
祝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废话,我那么多作文等着你写呢,写得越多,才能流传得越广。否则锦绣文章都烂在了肚里,岂不浪费?”她用马鞭指着刘昆道,“要一直传下去。”
刘昆之豪情顿起,直到了施家门口才收敛了心神,低声道:“可惜,十二娘的诗文,多是些抒情绮丽之作,论政、论史并不多。素日里所言要是能写下来,该有多好。”
祝缨却听到了:“得空你抄录给我。”
“哎。”
施季行曾是祝缨的下属,亲自迎出来,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止。
施季行为祝缨引路,请她上座,问道:“您怎么亲自来了?”
祝缨道:“该走这一趟的。我做事喜欢说清楚,答允的条件都会兑现。向你讨要一个宝贝,我给他相府掾可以么?”她将官职摆在施季行面前。施家也是个大家族,并非每个子孙都能马上获得清要的出身。
施季行道:“多谢。这几天忙大理寺的旧档,都忘了他也长大了。”
祝缨道:“现在缺称手的年轻人。你们家里的这些呢,也不好总排着队吧?把科考开起来,照老王相公生前那个规划来,能考中的,让他凭本事自己来。长处不在读书的,混个荫职。你看呢?”
施季行当然也觉得这样划算,他说:“如此一来,冗官就要多了。听说,您还想要录用女子?那官职就更不够用啦。恐怕……”
祝缨笑笑:“不试怎么知道?我那刘昆,你也见着她的手笔了,合用不?”
能被刘松年不舍得的人,施季行语塞。
祝缨道:“只取好的,或是限额。朝廷上也不能总塞着些游手好闲净等着伸嘴吃的。得有人干活,没人干活,吃什么?得,你要是想不通呢,咱们现在不提这个,先把眼前的事儿平了,如何?”
说到这个施季行就在行了:“好。真要对冼党动手?”
祝缨大惊失色道:“你难道想要把所有的废物的都干掉?”
施季行举手讨饶:“冼党也有些能干的人,您知道的,当时那个样子,不是冼就是郑,或有得罪了郑的,不得不附冼,否则就干不下去。”
祝缨道:“咱们只是丞相,又不是专门诛人九族的。郑那里,真有让你看不过眼的,顺手办了吧。我做说客。”
施季行道:“那好。”
“要快。你这儿动手,我那儿就要开始填人了。咱们与老王聚一聚?把名单定了?”
“使得!我让君雅请他去!”
施君雅就是祝缨名单上要薅到相府干活的那个孙子,施季行现在就把他给叫了来。这孩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白净修长,略显单薄。打扮得不如王允直那么精致,却也看得出来是个贵胄公子。
先拜祖父,再拜“祝相公”。
施季行道:“如何?不会给你丢脸吧?”
祝缨含笑道:“好。”
施季行就派孙子去了王家,施君雅道:“王相公此时应该在宫中值宿吧?”
施、祝二人竟差点忘了这件事,祝缨道:“妙极!”
施季行道:“这是真的忙昏了头了。”
当下二人同时入宫去找王叔亮,说到名单的事情。王叔亮道:“冼……一步错,步步错,顶在前面了。也是我无能,身为人子,一时不能承父之业,他一个学生,更无魄力与郑氏妥协……”
施季行道:“已然如此了。你看?”
王叔亮道:“使得。”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
王、施二人又有点期待,又有点担心,怕她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祝缨说的却是一件正事:“立个太子吧,告诉齐王,这天下没他什么事儿了。”
施季行道:“是该这样。当时,齐王出奔,中外惊疑……”
“民脂民膏养大的,抢食都不过别人。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还要人把百姓血肉放到他嘴边去,他是祖宗呀?好么,跑去找胡人主持公道,他的脑子被狗啃了!”祝缨说,“好,我说得委婉一点儿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福气太大,他接不住!这不活该么?现在天下闹成这个样子,还心疼他呢?心疼心疼百姓,心疼心疼自己吧。咱们一把年纪,容易么?就遇到了他!”
王叔亮道:“是我们顾虑太多。”
“你们,还有陈大,都是被自己束缚住了。你们的父亲,不能说是擅权之辈吧?更不能说他们没有道德吧?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定会果断站出来的。你们为先人盛名所累,不敢行差踏错。你们的家教真是太好了,竟没能成个欺男霸女的纨绔,竟然知道了收敛。你们身上,世家子弟的味儿,有点儿足。
你们都不蠢,办法都想得到,只是不出手。
我不一样,我是恶霸,这事儿我挑头来说。
嗯?”
施、王二人对望一眼,起身对她一揖:“惭愧。唯命是从。”
王叔亮道:“您说得太客气了,若是我考评官员,必要说一句‘不能勇于任事’。是我们的错。”
祝缨道:“咱们就甭客气啦,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们一不小心,又要被人拿住把柄,先帝又是那样一副脾气。不说那些没用的了,现在?”
“好。”
祝缨道:“还是先同陛下讲一讲,然后上表,一奏就准来得好。否则,一扯皮,又耽误事,又要让人看笑话啦。”
于是三人求见皇帝,自然不能讲是怕他死了。从眼前局势而言,道理也是说得通的。皇帝现在眼睛盯的是齐王,没用费太多的功夫,一说便成。
三人再联署请立太子,自是一说就准的。三人又趁机奏请一些人事的调整,郑绅是姑父,陈放是可靠大臣,皇帝也没有阻止。施季行又奏请了一些案件,皇帝虽年轻,毕竟生活在京城,听了几个名字便说:“冼……尸骨未寒,这样恐怕……”
他还怕有个刻薄寡恩的名头呢。
祝缨道:“这些人犯法,与冼敬有什么关系?陛下切不可因流言误会了冼相公。坏的是这些人,一面犯法享乐,一面道貌岸然倒要天子守清规戒律。
他们要求的圣君太完美,不像个人,人不成人,天子也就成了棋子,庙里的神像。几曾见神仙天天说话来着?叨叨叨的,是和尚,是道士,是算命的神棍。人是要知道变通的。”
这话皇帝爱听。
在京的丞相们齐心,下面做事也雷厉风行了起来。有司准备册封太子事宜,册封皇后的事却是暂时缓了下来。皇帝对穆太后也是心有余悸,一时不及册封。大臣们普遍要一个太子,皇后的事情也就压后了。
祝缨此时要忙着相府与西番的事,也无暇催促。她终于下帖,在府里招待百官。
先见的是自己的旧部,当年都是青壮,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而又有早逝者,人虽没到,祝缨把他们的妻子、母亲请了来。这两方面的人见她,都不算“失礼”,于是男男女女齐聚一堂,见面不免唏嘘。
祝缨道:“又见面啦,这些年我瞧着你们有过得辛苦的,也有过得滋润的。感慨的话就不多说了,告诉大家一声,我回来了。”
众人自然只有欢迎之声。
祝缨道:“眼下的机会,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将亲赴西陲。”
金彪先跳了出来:“我愿供驱使。”
祝缨道:“不急,你们中,我也有要用的。你们也有负伤不能再上阵的,总不能落下你们——我要借你们家可用的孩子一用。如何?信得过我吗?”
待得到回应之后,祝缨才说:“好,明天让他们到我这里来,我亲自筛选。丑话说在前面,我脾气不好,赏罚都重,不养闲人。”
“是!”
祝缨开始筛选人,除自己带的土兵外,又从禁军调到了五千人,接着取得了西陲方面专断之权,最后是调拨军资。
与此同时,朝中也动了起来。人还是那些人,办事的速度竟变得惊人地快。
陈放、郑绅等人先就位,其他官员陆续接到了任命。祝缨见有些旧部子弟铠甲、马匹不成样子,又为他们置办。
半个月匆匆而过,册封太子的典礼也准备好了,虽然比较仓促,该有的也都有了。王、施二人推让,祝缨便当仁不让,做了册太子的正使。她对这个白净的小孩儿兴趣不大,但仍是对他微笑,免得他在大典上哭出来。
册完太子,诏告天下。
皇帝与政事堂在大典之后赐死了沈、严两家的成年男子,余者流放,正式与齐王撕破了脸。同时,大理寺又翻出一些旧案,罢黜了一批官员,很快便有新人顶上,风气为之一新。
直到此时,才轮到收拾行李去西陲走一遭。
祝彤惊叹道:“这些准备竟比真的开始做事更麻烦、更考验人。”
“做事是最简单的,你下锄头挖地,一下就是一下,用力没用力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有这些,轻了重了一眼看不出来,真要显出来,就晚了。挽回费力,不挽回要命。”
祝缨说完,留祝彤、赵霁慢慢体会。
赵霁本是同龄人中最“聪明”的,这得益于他有一个久在官场的父亲。但他毕竟生长在安南,环境要比京城简单清澈得多。此时也算是大开眼界!
……——
祝缨出行是个吉日,先到宫中拜别,皇帝身体的原因,只将她送出宫门。余下的路,王、施等人将她送到城外,几人互相约定,一定要将局面扳回。
祝缨这一路走得就很顺畅。毕竟是中原!
路比安南宽,禁军平时也训练,行伍之间的命令也都听得懂。只是旧部子弟还生疏着,祝缨也不暴躁,一路走、一路带,还如前番对西陲一般。
走得太急,准备不充分,赶到前线那不叫增援,叫投胎。她顺路遇到了不合适的地方官,又收拾了几个。
领兵、吏治之余,还抽空把胡人骂了一顿。
起因乃是齐王那里也听到了祝缨回来,不免要拿她“女人”的身份做个文章。这也是惯例了,冼党在的时候骂惯了的。胡人这边,相国是累利阿吐的儿子,称汗的是之前那位王子的儿子。
这顿骂他们就挨着了。
以前祝缨在安南,不容易搭理,现在离得近了一些,消息传得也快,祝缨便让刘昆起草:“写——对,就是把他们亲爹打出脑浆子的那个女人,我回来了。等着挨我的打吧。哎,稍微委婉一点,别把他们气疯了,姚辰英那儿不好顶。脏话等咱们腾出手来,增兵北上的时候再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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