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昆写檄文的地方,离前线尚有百里。西陲守将等各派了信使、将校之类前来迎接、应卯、诉苦,都希望知道祝缨此来的安排,如果能战,也希望她能尽快地带兵前去解围。
祝缨接下来的命令却是:“先休整三日,再议。”
刘昆埋头骂人去了,王允直听了吃了一惊,距前线百里,已经不太远了,救兵如救火,赶路走得就不算快,临了又要停?他十分的不理解。与他同样不解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入了军中,许多关系都要往后退一步,第一重要的就是令行禁止了。他们都不敢贸然发问,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今天是肯定要休息的,预备稍后再私下询问。
须臾,刘昆的檄文写好了,祝缨看了看,道:“就这样,发出去。”
各将校还要分头巡营,都先散了。
王允直不在将校之列,他在外面绕了一圈,重新回来求见。
祝缨将在地图上点点画画的笔往旁边一放:“有事?”
“是。”
“过来说吧。”
帐内点起巨大的牛油蜡烛,光线又亮了一些,橘色的火苗照在祝缨脸上,显得人愈发的柔和慈祥。
王允直道:“君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停下休整?我听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离京时走的就不坚决,路上又慢,现在又停?会不会影响士气误事呢?”
祝缨道:“这句话是这么用的么?”
“诶?不、不是么?”
祝缨道:“越是急,越不能急。你说的,那是对上了之后,咱们现在是什么?是战前。不准备好了,拿什么打?禁军有多少年没有正经打过仗了,你知道么?样子是不错,可战场上,不会有画好的线让你走、标着布阵。四面喊杀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长途跋涉,上阵之前他们需要休整。”
“可是,如果不亲临战阵他们永远都是新兵。”
“新兵是最容易死的,上阵之前,得设法让他们少死一点。”祝缨说。
王允直还是不能很理解,他书读得不错,性情也还算好。这一路的生活既不如在京城精致,甚至不如出使安南的安逸,他也都忍耐下来,并没有开口抱怨。眼下却是真的不太明白,乃至有了一点情绪:“兵贵神速,拖着也不是办法吧?”
“这叫准备。”祝缨说。
王允直听她说到这里,就知道不能再逼问了,只好最后说了一句:“晚辈冒昧,不识君侯安排,只是心忧西陲,还请君侯明鉴。”
祝缨点了点头:“你们明天再来,我安排。”
有安排就行,王允直勉强压下了情绪离开了。
祝缨却没有闲下来,她召来了守将所派之信使、将校,询问前线情况,再制定具体的方案,一直忙到半夜。
次日一早,祝缨击鼓召集众将,一起看沙盘,安排接下来各自的任务。
祝缨先问大家对西番兵了解多少、对现在西陲的情况了解多少。这个知道的人并不多,大概都知道双方正在交战,己方在保持守势,对方是攻势。了解得多一些的还知道,西番通常不会坚持太久,这次一直耗着是有点邪门。
祝缨道:“因为,即使是坚壁清野,他们也还是拿到了好处。桑奎,你说。”
桑奎便是边将派来的将尉之一,面相粗糙,皮肤仿佛被漫天的砂土染成了浅黄色。他说:“他们抢……”
番兵也是兵,出动也得粮草,死伤也需要有对等的收获。昆达赤他们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连攻城的技艺也更精进了。除了在村寨不断有小收获,甚至洗劫了一座城池。如今更是出动大军围困了州城,城里的粮食消耗的速度惊人。亏得姚辰英重视这里,屯了不少粮草,否则现在就该吃人了。
同时,西番还在拣软柿子捏,不断蚕食附近小寨。当然,也付出了代价,西陲与他们是“老朋友”了,对他们的战法也算熟悉,也并非完全龟缩在城中不出,也有迎敌、追击的时候。
总的来说,西番收支能相抵。但对西陲而言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仗是在西陲的土地上打的!战争的破坏之下,无论谁赢都是当地输。
桑奎恳求祝缨:“相公,还请早日救百姓于水火。您早日发兵,咱们里应外合,内外夹击,既能解州城之围,也能败退番主。否则,就算城不破,也要易子而食了。”
年轻的将校听了,脸上都露出愤慨的神色来,纷纷请战。
祝缨道:“争什么争?一股脑上去,没个调度协调,自己人就要先踩踏起来了。西陲兵久战疲弊,禁军没有经验。还是用禁军,先将士气调动起来吧!林风,去抽各营精锐,桑奎,你领路,先不要去州城,先去寻个小股番兵……”
番兵不时有四出掳掠者,祝缨先盯上的就是他们。出重拳,先打个小的,让士兵练练手、挨挨揍,林风有经验、桑奎熟悉地理,精锐准备佳、人数多,能够保证先打赢。但没有经验,一定会被胖揍,可以让他们不要太轻敌。
林风不问一声,答应了就去。
年轻的将校们虽然嫌这仗小,但第一仗,纷纷请命,都说自己的兵是练得最好的。祝缨便点了其中五人,各带麾下数百加入。
“其他人,观战。”
这一仗打得很热闹。
起初,奔袭番兵的时候,桑奎就有点不满,这些援军看起来精神是不错的,却缺了点味儿。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跟没有真刀真枪干过的,气质是不同的。林风的土兵里有一半有点味,另一半气味也很清新。禁军就更是如此了。哪怕他们看起来确实是经过训练的,并不算懒散。
袭击番兵的时候,也只有那一半的土兵显出老练,新人要么猛冲,要么犹豫。这群傻子还忘了一件事——奔袭,确实需要靠鼓噪、鼓噪呐喊壮声势恐吓对方,但时机也很重要。傻子们喊早了,提醒了对方。
桑奎鼻子快要气歪了。
番兵这里,起初看这许多人来,也吓了一跳。以前也有这样的小股部队反被围杀的,但是劫掠来的东西又有些舍不得。犹豫之下,双方交锋。番兵略气短,开始被压着打,很快,他们发现了对方手上也不够硬。
那就不客气了!
这边林风、桑奎都有经验,压住了阵脚,再组织反攻。双方竟然在一场小遭遇战中打出了拉锯的样子,精彩得要命。但是,观战的人中却有一半看不明白,盖因双方短兵相接的时候,不是一条直线你东我西,而是犬牙交错,能看出那条分界线的,就已经合格了一半了。
祝缨索性点了祝彤的名,让她来解说。
祝缨对王允直说:“他们没有经验,所以急不得。”
王允直头脸都红了:“是我无知。”
祝缨道:“现在看到了、知道了,不就行了?这样的事我见过许多次了,你以后见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然后率众回营,待林风等到回也携战利品回营,才重新开始点评。战利品要先分类,从百姓那里抢回来的,还回去。缴获敌人的,可以留下分成。
有功的,重赏!有过的,责罚!
然后开始讲评这一战,今天出力的,休整,其他人,拔营后准备下一仗——也是打小规模的接触战,并不紧接着就大军压到对方大营面前。
……——
番主大营已经知道祝缨要来的消息,“祝缨”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先前交过手,后来与安南不断有些往来。
昆达赤就说:“都传说她又做丞相了,没想到是真的。东边的皇帝和大臣真是没意思,以前不要人家,现在又叫了来,一把年纪来打仗!嘿!不必慌,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她从来不自己往前冲。她一向谨慎,不会马上就决战的。”
他也下令,加紧攻城,要在祝缨发动之前把这州城打下来抢光,然后火速撤退,让她白跑一趟。
她要追击,就在后队设伏。看谁打得过谁。
上一次打仗,昆达赤认为自己是未尽全力的,当时那是另有目的。不想却成就了祝缨的名声。这一次,祝缨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昆达赤出兵,完全是因为这个机会太好,胡人派使者同他约定,一旦功成,西陲随他处置,反正朝廷是抽不出手来对付他的,胡人不与他争这个。而齐王也默许了他的行动。他也曾问过胡人从中能够得到什么,胡使只是嘿嘿一笑,当然也是要子女财富了。
番人的消息,皇帝确实死了,两个儿子在争皇位。争位这事儿,昆达赤也很熟悉了,认为这确实是个机会。于是,随便找了子民被贩卖做奴隶的借口,他就打过来了。
边境上互相贩卖奴隶是很常见的,就算各国想管,也难免有漏网之鱼。更何况边陲之地本就人员复杂,难以统计?
因为利益足够大,昆达赤一把年纪才亲自纠集了大军,番兵才能坚持这么久。
听到祝缨靠近之后只打小仗,昆达赤便说:“怎么样?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果然女人打仗,就是这么不痛快!该让她知道什么是男人的打法了!”
惹得大帐里一阵怪笑。
笑完了,他们加紧攻城。
州城这里已经熬了挺长时间的围城了,亏得是是西陲,很有经历,人心还没有绝望,只是刺史和守将的火气略大而已。城中也有老人说过祝缨“当年”是很体恤人的,可是体恤体恤,怎么就不见人来呢?
也有人怀疑,她是不是年老了反而胆小了?
城下的抛石机往里扔石头,也不知砸破了几家房顶。昆达赤亲督大军,他口上说得轻松,心里也是有点着急的。毕竟祝缨这个人,稳,有可能让他拿不到那么多的收益。现在抢着一点儿是一点儿。
双方七日里打了三场,守城的墙头损坏,正把城里的石头往城墙上搬,以作防守之用。攻城的也在修理器械,准备打下一场。
次日,双方再次开战,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攻防战。
起初,守将还数着日子,打到天昏地暗的时候就忘了,还要现问左右,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
这一天,守将一条伤臂吊在颈上,肚子里骂着祝缨,嘴上骂着昆达赤,骂骂咧咧地指挥着:“蠢材!现在先别放箭,等他近了再放!这哪有准头?!到现在还要我教这个?”
城下响起号角,番兵再次攻城,守将又骂了起来:“就不能好好当个蛮夷吗?你造什么攻城车?”
正在僵持时,远远地,大队人马衔枚而来。王允直有点兴奋,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戳了旁边的人,呲牙咝咝地漏出几个音节:“施兄……”
施君雅心道:别,你比我年纪大。
祝缨观察着战局,到双方胶着了,才说:“击鼓!”
祝彤当先一骑冲出:“杀!”
王允直和施君雅也想冲,被祝缨喝住了:“现在别去添乱!一会儿你们随我打扫战场!”
桑奎早按捺不住了:“相公!我也去!”他紧随其后,一路跑一路喊援军到了!喊的还是双语。
人马与人马绞在一起,外行们又看不清谁是谁了。
到半日后,残阳如血,昆达赤才遗憾地看一眼“祝”字的大旗,下令退后二十里扎营。
……
刺史、守将率众相迎,草草收拾了家里的百姓们也挤出来一大群围观援军。
守将这回不骂了,笑着道谢,拍着纯熟的马屁:“不愧是相公,这里的人都说,三十年前,相公威振西陲,只要您来了,咱们就有救了!”
祝缨道:“也是将士用命,百姓齐心。好了,闲话不提,我们先扎营。”
刺史吃了一惊:“你不进城吗?”
祝缨道:“我自然要去安抚百姓,不过,大军你这儿盛不下。接下来,各陆续会有援军到。我要坐镇大营。”
当下先定营盘,再安排各军营地,又收治伤员等,直到天擦黑,祝缨才进城与刺史、将军一同议事。
先则二人汇报了情况,州城抗了这么久,损失不小,急需补充。不但百姓,官吏也折了不少,青壮也是。他们希望能早些把西番驱逐走,这样才能开始恢复生产。
祝缨道:“我已令各州府来见我了。见了再说那些。眼下几件事——”
本地伤兵轮休,老兵带她的新兵。接着祝缨又给刺史分派任务,要安抚城中百姓,统计户口、损失、剩余的物资,好按需发放物品。在其他援军会合之前,不能出岔子。
刺史的胡子两个月没有修剪了,乱七八糟地,胡乱一捋,道:“只怕一时难以计算。”
“江珍、赵霁、小付……王允直你也别看着了,一起干活!施君雅,你与林风、祝彤一道巡营去。”
当晚,祝彤、林风带人杀奔敌营,一阵冲杀,放了一把火,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跑了!昆达赤才说祝缨是个谨慎的人,没想到她一来就抽了两巴掌,昆达赤脸上火辣辣的。盛怒之下,他派兵追击。
此时祝彤等人已经跑远了,追兵只能看着隐隐的火光追着,心道:怕是追不上了,我们到城墙下转一圈就回。只说他们害怕,跑远了。
岂料中途突然响起一声哨音,接着箭雨仿佛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
昆达赤又挨了第三下。
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下令再退二十里,然后放出斥侯。他也是行伍经验丰富的人,不肯轻易就走。这座城,他已经围了许久,就快打下了!
他又还有另一种想法——你们都来守这里了,别处就空虚了,我去抢一抢试试。
番兵退去,城中一片欢呼,祝缨又派斥侯,得知他们并未走远,下令盯紧。然后问将军:“你们的俘虏里,有无昆达赤王子的部众?”
守将摇头:“没有。”俘虏都很少,一般都杀掉了。
最后是在禁军的俘虏里找到了几个,林风与他们交谈,证实了是昆达赤长子的部从。
祝缨下令放了他们,条件是带一封信回老家,交给大王子。
信还是让刘昆起草,双语,意思比刀还锋利:你把你爹后路给断了,也不用干别的,他没了吃的,大军得饿死。我想他死,这是肯定的,他死了对你也有好处。跟着他的各部权贵也就完球了,你正好当家做主,不受钳制。
对了,再给你讲个故事,当年你爹是这么对你大伯的,哎?你有弟弟的哦?你爹带他在身边,是吧?你爹要是死在战场上,会发生什么呢?
我再教你个办法,你如果是个好孩子,就把这信交给你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每一个父亲,哪怕自己手足相残,也很自信自己的儿子会听话。
信和人都放走了。
信的内容,其他人并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战场陷入了静默。
年轻的将校们又坐不住了,结伴来找祝缨请战。打头的是金彪的儿子金大海,这小子因祖上的渊源,在祝缨面前常多说几句憨话。比他爹金彪多读了几本书,可惜这上面没有天份,依旧走了荫职武将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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