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傅长歌早前还忍住的哭声,当下就像控制不住一般。
他分明已经八岁了!
但当母亲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害怕,委屈,恐惧和说不出来的总之乱成一团的情绪都倾囊而出。
阮陶上前,傅长歌扑倒她怀里,好似抱住了世上最温暖,踏实,也最安稳的衣角。
阮陶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长歌。就算是当时猜到父亲死讯的时候,他的难过也是藏在眼睛里,不像今日这般抱着她,嚎啕大哭。
傅长歌的性子里就有别的孩子少有的懂事,写在股子里的沉稳,甚至不需要刻意训练。所以傅长歌的性格一直都是几个孩子里都安静的,情绪也是最平静。
能扑向她,哭成这样,是吓倒了……
阮陶抱着他,这才有空余看向大殿之中,地上留着朝臣的血迹,鲜血也溅在了大殿的柱子上。陆致远用衣裳盖好的老者,额头大片的血迹,与他身侧柱子上的血迹不谋而合。
被禁军扣押在底,无法动弹的将军;跪在庄王妃身边,发钗在脸上有意无意划过,吓得发抖的孟静媛;瘫坐在地,气得快要中风的孟太尉,以及,这大殿中每一个惊恐的人,和,殿上最显眼的主角——庄王妃。
她目光看向殿上的庄王妃,庄王妃也饶有兴趣的凝眸看她。
甚至,因为看她,手中的珠钗都不把玩了,而是笑着插回孟静媛的发间。孟静媛吓得闭眼睛,也叫出声来,但珠钗竟竟然只是插在发间。
庄王妃指尖再次捏起她下巴,但捏起,却没有看她,目光却是看向阮陶的。
孟静媛吃痛,但是不敢出声,而且,下巴被捏得很疼很疼,疼得只能干流眼泪,但是出不了声,疼得下巴都似要脱臼一般,然后力道越来越重,孟静媛呜咽着,想挣脱,摇头。
庄王妃平静道,“孟太尉,有时间关心朝臣的妻儿女眷,不如关心自己的孙女。”
孟太尉太未反应过来,庄王妃忽然松手,然后“啪”的一个耳光扇过孟静媛!这一巴掌直接将孟静媛扇到在地,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披头散发,半张脸都是淤青,红肿的,痛得不行,连哭都不敢动嘴……
陆致远看了一眼,久在宫中,见得太多了,孟静媛这张脸应当废了。
“你!”孟太尉一时怒火攻心,但禁军都根本不用上前,孟太尉自己都过不去。
“你这毒,毒……”孟太尉只说了两句,就忽然伸手捂住心口,然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一点点滑落在地。
旁人都不敢去扶。
“祖父。”孟静媛忍着痛,但是禁军在,就算有人想上前,也过不去。
庄王妃轻声道,“你不是很喜欢看叠色走马灯吗?从明日起,你每日都穿成叠色走马灯,站在太尉府门口,让人看。”
孟静媛惊恐看向庄王妃。
庄王妃伸手撩起她遮住脸的头发,轻哂了声“贵女”,然后一侧的内侍官便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庄王妃这才看向阮陶。
阮陶知晓,庄王妃方才都是做给她看的,想看她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的模样,也告诉她,自己想动谁,要动谁,都是自己说了算。
越是自大的人,越容易如此。她不会无缘无故回来,阮陶牵了长歌,让他站在自己身后。
“庄王妃不是要朝中站队吗?傅伯筠战死,如今南平侯府上下都听我的,傅长歌还没有袭爵,就算袭爵,也是听我的,庄王妃找错了人,南平侯府应当找我。”阮陶说完,唤了声,“黎妈。”
黎妈已经顾不得旁的,听到夫人的声音,就上前将二公子牵到一侧。
有趣!
明明已经不在宫中,只是因为傅长歌在,不想丢下傅长歌一个人,所以来了宫中。这偌大个京城,那么多避开的当家主母,就来了她一个。
有胆识!
而且,也有脑子!
她欣赏这样的人。
尤其是女子!
傅毖泉遇到她后,脱胎换骨,不像早前那么蠢,也全然换了幅模样;今日这种场合,孟静媛吓倒语无伦次,她还能泰然自若站在这里,替傅长歌,一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折腾挡雨。
这种性子,才配做她的女儿。
“阮涎沫,你有个好女儿,让人羡慕。”庄王妃温声。
庄王妃的提醒,阮陶也才反应过来,父亲今日也在。但父亲身边没有母亲,母亲是同老夫人一道平安去慈安寺了。鞭长莫及,庄王妃这处还无暇分神去顾忌慈安寺的事。
阮陶心中又一块沉石落地,所以,在庄王妃看来,阮陶是表情是莫名更轻松了。
阮涎沫却沉默不语,只是目光凝重,好似要将庄王妃看穿。
看着眼前这对站在一起的父女,庄王妃忽然心底感触,如果……
如果还活着,应当也会像阮陶站在阮涎沫身边一样;不过没关系,傅毖泉还在……
“我来还庄王妃的东西。”大殿中,阮陶朗声。
“哦,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什么东西在你那里?”庄王妃有兴趣陪她玩,想看看她的手段。
阮陶继续,“当初傅伯筠战死沙场,惠城只有一幅衣冠冢,傅伯筠在边关结交的挚友冒死潜入羌戎帐中,将傅伯筠带回了西齐……”
阮陶说的这些,朝中都知晓。
尤其是在眼下这张场景,无辜死了这么多朝臣,去忽然听到傅伯筠的消息,殿中都安静了。
“当时一并带回西齐的,还有一块狗骨头那么大的金子,以及一封书信……”
说到这里,庄王妃目光果然变了。
阮陶继续,“书信的内容是用羌戎语写的,对方找了很多羌戎人翻译,最后凑到一处,大约是,大鱼落网,却未约定拿下鱼塘,这枚金子偿还羌戎,鱼塘会再择日赠予羌戎……”
阮陶说完,殿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大鱼,鱼塘!
能出现在殿中的官员哪个是白给的!
再加上方才南平侯夫人是说庄王妃的东西,所以这矛头是直接往庄王妃去的。
“哦,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庄王妃轻笑。
“本来没那么直接的,但是方才……”阮陶看向庄王妃,特意强调,“方才庄王妃打了孟静媛一巴掌,戒指上的鸢尾花图案印在了孟静媛脸上,刚巧,那封同傅伯筠一起从羌戎带回来的约定书信,落款就印了这枚鸢尾花图案,同王妃刚才印在孟静媛脸上的一模一样!”
阮陶话音刚落,殿中纷纷哗然。
而庄王妃下意识取下了手中的戒指,但刚取下,又察觉哪里不对,低头看了看。
自己手上的哪里是什么鸢尾花,是文竹……
庄王妃会意,阮陶刚才是有意的。
果真,阮陶笑道,“呀!王妃取下来了?不是鸢尾花吧,我胡说八道的,这张纸上通敌卖国的字据上,什么多余的图案都没有!王妃您要是没做,您紧张什么?”
哗!
殿中果然起了更多喧哗声。
“有意思,拿这种把戏诈我,真活腻了?”庄王妃却在笑。
“庄王妃见谅,反正今日都要死了,我就是想在死前,替我那惨死的夫君了一桩心事。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冤有头债有主,好歹知晓下日后找谁。”
阮陶这么说完,庄王妃忍不住笑出声来,“阮陶,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杀你了。”
“那就先等等,还有呢~”阮陶礼貌福了福身。
然后殿中众目睽睽之下,又从袖袋里掏出另一样东西,是一枚,银锁。
当这枚银锁出现的时候,庄王妃脸色已经与早前全然不同了。
“杀了她。”这次,庄王妃直截了当。
周围禁军上前,云将军拔刀,“谁敢!”
这次,云将军大喊一声,“傅伯筠的遗孀就在这里,你们他妈的袍泽之义去了哪里!傅伯筠脑袋都交待在了羌戎,你们他妈的都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也是这一句,早前还空唠唠的殿中,眼下走出来几身佩刀的戎装,各个都双眼通红。甚至,还有兵部中时常同傅伯筠打交道的人,也出列。
这样的场景,也让禁军为难。
一开始是几人,然后是十几人,太多……
阮陶感激看了云将军一眼,她对他有印象,是傅毖泉说的,那个云将军总同父亲唱反调。这句话眼下听来,却大为不同。
“这枚银锁是庄王妃的女儿出生时,庄王给她的。”
哗!
殿中再次哗然!
不是,儿子吗?
庄王妃的思绪也随着阮陶一起回到那个时候,“庄王妃生下了女儿,王妃的位置不巩固,庄王妃的来历庄王从来没有提起过,相信诸位也不知道,所以,并非高门邸户,庄王妃的位置会因为一个儿子,女儿岌岌可危。所以,庄王妃就换了一个儿子,然后,让稳婆将诞下的女儿处理掉……”
啊!这!
殿中愕然的声音却并未将庄王妃从记忆中带回来,眼前这些人不过是一个个无关紧要的人,但记忆里,她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那种痛楚,那种期待,那种绝望,那种不舍,再到那种决绝……
她不想再回到从前。
她比任何都清楚只有权力才不会被人踩在脚下,被人塞进庄王府。
她才是自己的主人。
她不能留那个女儿。
她的女儿会同她一样,最后只是一个工具……
她要抓住庄王妃这个身份,就要一个儿子,并且,这个儿子不能活太久。
原本以为这些远去的记忆,一点点在思绪里复苏。
庄王妃其实并没有多少在听阮陶说什么,只是在回忆……
她没后悔过吗?
有过后悔。
但她也无数次想过,如果退回早前,她还是会一样。
家道中落,回乡途中被羌戎人劫走,从小被养在羌戎,她是一个在羌戎长大的西齐人,可以想象她在羌戎的遭遇。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权力,渴望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权力才能给她安全感。
既然机缘巧合,让庄王垂青于她,甚至不惜换一个身份也要让她坐上王妃这个位置,那她就要牢牢抓住这个身份。
但庄王在,她就可能不是一辈子的庄王妃。
只有庄王不在了,她才一直是庄王妃。
庄王不在了,“儿子”夭折了,她是一个手握朝中势力,旁人都想拉拢和攀附庄王妃,并且,因为没有子嗣,所以没有人忌惮她,她参与了平叛晋阳王,赢得了天子的信任,又知晓了天子的身份,再扶天子上位,她就是朝中无人可以撼动的庄王妃。
但时间一长,慢慢发现,天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虽然眼下还听话,但太有主见,迟早有一日会不听话。谁做天子都一样,为什么不找个听话的?
尤其是,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还活着。
那种心中从来没有的念头涌上心头!
天子既然是女子!
那她女儿,甚至是她,也可以做天子!
所以她把女儿接到身边,侍女的身份教她读书写字,对她寄予厚望,但她却觉得压抑,不想当金丝雀,同给她找的陪读私奔。
扶不上墙的烂泥,祸害!
找到之后,她想给她教训,但她不屈服,扬言不如打死她。
她忽然对这个女儿厌恶和失望,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但在她眼里看来,这些都是枷锁。
她要杖毙的不是她,但她一直扑在那个男子身上,她想起生她时候的痛不欲生,想起当时让稳婆处置掉她,想起她做的这些,都不如一个只会风月的脑子。
她让人一起杖毙了!
无牵无挂。
但听说这几年她留下的孩子,她还是去看了。
前车之鉴,她不想养在身边,就托给了南平侯府。
走投无路的南平侯府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只是每年看着傅毖泉穿得大红大紫出现在京中,她唯一庆幸的是,她将她扔在京城之外。
直到傅伯筠战死,阮陶带她入京。
她看到同女儿越来越像的傅毖泉,心中莫名触动,想要多看她。
这个时候傅毖泉也因为阮陶的教导,给了她惊喜!
她不知道冥冥中是不是注定。
在她谋划好所有这些事,只等温珺宴入京,她换掉天子,温珺宴会尊她为太后,她日后再废掉温家的时候,她看到了傅毖泉凛冽的一面。
经过了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再度看到自己的外孙女如此,她心中狂喜!
就似一个吉兆,预示着她日后在西齐做的这些都后继有人!
傅伯筠死了,海国公轻易不会动弹,孟太尉是容易被挑唆的,就一个钟相,水至清则无鱼,没有人替他说话,他只会撞死在大殿……
宫变从来都是沾染鲜血的,这一点,钟相是说对了。
但每一滴鲜血,就是通往她身侧这个看起来只有一步之遥,却遥不可及,她终其一身都要去到的位置。
阮陶愿意说,就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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