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和苏颋记起,圣帝天后黜唐立周之前,曾废黜太上玄元皇帝尊号,举人罢习《老子》,而改习《臣轨》。
苏颋道:“陛下,中宗皇帝登基,重新恢复老子太上玄元皇帝的尊号,举人停习《臣轨》,依旧例学习《老子》,但其间从未举行过道举考试。”
宋璟应和道:“大唐选拔人才,向来依赖进士和明经考试。道举中落那么多年,能否重新拾起来?”
“没错!若要以道家经典开科取士,必定要重置道学、重温四子,举送、课试、考评、命秩,每一项都是浩大的工程!”
“一切都慢慢来!”李隆基看出两位宰相的忧虑,“朕推广《老子》,不仅仅是为了理国、立身、亦是为了经邦国、序人伦、惩恶劝善,重塑大唐清平世界!”
澄怀道:“《老子》文约而义精,词高而旨远,可以理国,可以明道,可以立身,又可以为陛下采擢荐进人才,何乐而不为呢?”
“道举在过去,只是进士和明经考试中的一项,等到机会成熟,朕想将其独立发展成为一个科目,让天下人再次掀起学习《老子》的热潮!”
说罢,李隆基从狭窄的书架间游弋而去了。
多年来尊祖崇老,大力发展玄元之教,众臣明显地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不知何时开始,多了一股翩翩神仙之气。
阳春三月,紫微城里桃红柳绿,春光旖旎。
乾元修书院限时开放的消息,传遍了洛阳大街小巷。百姓如水赴壑一般,涌进紫微城里。
澄怀正忙着指挥金吾卫禁军,将楠木书架从乾元殿里移出,依次摆放在东廊上。
“百姓马上就要到了,请诸位小心码放典籍,切勿损坏。”
“是!”领头的禁军响亮地回了一句。
一阵阵馥郁芬芳的花香袭来,澄怀不时地抬头观望几下。
廊下,春池水涨,桃李争妍。玲珑的太湖石后,几株牡丹富丽端庄,开出了几分华贵气质。
一树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屈曲蜿蜒,在长廊顶上披垂摇曳,一串串烟紫色的花穗点缀其间,望之煜然。
春光无限好,正是读书时啊!
尚未布置妥当,已有数十位布衣百姓蜂拥而至,见到那么多藏书,无不惊骇。
他们聚集在书架前,找到自己心仪的典籍,便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百姓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便将长长的东廊挤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一位形容清癯,身穿秋茶褐色缺胯袍衫的少年郎君,在书架前捧着一本《老子通释》,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一动不动。
澄怀走过去,恭谦有礼地施了一个叉手礼。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尹愔,道号澄怀,见小郎君久久捧着这本《老子通释》,可有什么高见?”
那人听到澄怀的名字,立刻阖上书页,看了一下题签上“谏议大夫尹愔”几个小字,将书置于书架上。
“晚生王维,初来洛阳。今日,听闻乾元修书院对外开放,特地来赶个热闹。”
他回了一个叉手礼,声音带着些许稚嫩。
春风少年,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如林下清风,不沾染一点人间烟气。
澄怀道:“原来是名盛京城的王郎君,失礼失礼!贫道的拙作,能入尊眼,实在是无上的荣幸!”
王维出身河东王氏望族,才华早显,十余岁便精通诗书音画,尤其擅长五言创作。
所作的诗歌工丽闲澹,诗禅交融,其清微之格,不输陶谢之流。小小年纪,便在大唐诗坛独树一帜。
“刚才在书架上取了数本书,都是谏议大夫尹愔所着的《庄子通释》《列子通释》。晚生笃诚奉佛,很少看道家论述,走了一圈,又取了一本,依然是您所着的《老子通释》,没办法,只好读下去了!”
澄怀笑道:“拙笔一支,写不出什么精华文字,比起王郎君的诗作,实在差远了!”
“晚生的诗作,味淡声希,世人许以高流,实则是高抬一眼!”
“王郎君谦虚了!谁都知道,玉真公主最爱你的诗歌,经常说,自己是你的忠实拥趸者!”
开元三年,年仅十四岁的王维离家入京,寻求仕途。
玉真公主十分倾慕他的才华,频频约他到府上谈经论诗。长安、洛阳名士争相邀请,两京刮起了一股清冷幽邃的空外之音。
王维打量起澄怀的穿着,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疑惑。
“刚才看您的书,正感叹这眇眇忽忽的官场里,竟然有一位散淡于世外的隐士。见到本人才知道,原来,您真的是一位神仙羽客!”
“贫道师承景龙观罗浮真人,开元神武皇帝崇道,特许我着道士服饰入仕。现在乾元修书院里负责收集、论述道家学说。拙作如有纰漏之处,还请王郎君与我当众辩论,以求真理!”
“我修寂默,君求长生,儒子求仁求礼。尹谏议在论着中,多处谈及儒佛道在中原三足鼎立之势,大谈三教异殊。可是,我这个圆觉之人,居然能在其中取之一瓢,这是为何?”
王维的嗓音低醇而温柔,听起来真是悦耳!
澄怀直挺挺地站着,凝视着那双清秀又深邃的眼睛。
略一思索,回道:“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原一直是三教并立。世人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各取所需罢了!”
王维笑容转淡,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原先,晚生也认为三教是彼此独立的。看完您的《老子通释》,却有不同的感悟!”
“贫道洗耳恭听!”
“儒佛道三教,教义不同,而本质始终如一,无非修人之圆觉、天之虚中、地之诚一。他们在中原长期交汇,早已互相渗透,互相融合,找到了互补共通之处 。”
澄怀如醍醐灌顶,豁然顿悟。
世人论道三教,从来是各争优劣,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三教并存、合流的可能性。
澄怀释然笑道:“如果三教能合流,那是修佛之人得证悟圆觉之极,修道之人得大圣高妙之德后的轻快和淋漓吧?”
王维也笑了。
“梁武帝时期,举国崇佛,陶弘景作为着名道士,势必要对佛教做出回应。从他的作品来看,一方面进行佛道论争,一方面融摄佛教,到后来,甚至主张佛道并重、三教调和。”
“王郎君独抒己见,思力绝人。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陛下,他们在讨论什么?老奴耳背,听不清楚。”高力士在李隆基身后小声咕哝着。
李隆基正在乾元殿内的窗牖下,津津有味地听着澄怀和王维关于三教的讨论。
细说微论间,释世俗之疑,辨是非之理,让他大彻大悟、茅塞顿开。
李隆基回头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继续聆听起来。
长廊上,王维凝望着头顶上那一片茂盛可人的紫藤。“其实,儒佛道三教,很像这一棵紫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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