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熊,你可知现在永城县的粮价?”
永城县衙的厅堂中,李元问着垂手站在大厅中央的衙中押司。
白熊腰更弯了一点,谦卑的答道:“小人知道。”
“眼下都已经是九月,粮价却还是一百三十五文一斗。”
“再这样下去,县中百姓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白熊保持着沉默,并不接口,等着李元接下来的话。
“想必你也听说了,如今南面的纲粮已经运抵汴京城,纲粮运到汴京之后,粮价跌下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永城这边离这汴京不远,想着粮价也很快就要跌下去了。”
“听说是多亏了大人的发明。”白熊顾左右而言他。
“粮价既然要降,就不能让其再涨上来。本县有意发文,将永城县中的米价定为八十文一斗。”
“为防有人为奸,一人一次只能购买一斗,白熊你是县中最大的一家米行东主,不知你能不能当先做出个表率?”
李元顿了一顿,又道,“本官也不占你便宜,只要你愿意打这个头,本官可以在你家明年的税赋加以减免。”
“而且卖出多少,等秋粮收上来后,我就补还给你多少。”
白熊低下头去,掩起脸上的冷笑,不让李元和他的三位幕僚看到。
永城县离着汴京城有二百多里地,但白熊他与行会联络得勤力的很,消息日日传递往来。
汴京城眼下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心里比永城县的任何人都有数。
李元担心县中百姓过不下去,几乎是强逼着自己给粮食降价,但白熊觉得这位年轻的永城知县,现在更要操心的应是他的伯父才是。
发运司辛苦从南边运来的粮食,大部分都给汴京的官户买走了。
几处市易务卖粮的地方,都是排起了一里长的长队。
排上一天,就只能买上一斗粮,百姓原本的期待都化成了怨气,可是眼见着就要爆发了。
不过就是因为李相公现在已经陷入绝境,白熊才不会蠢到跟李元硬顶。
别看此时李元和颜悦色,好言好语。
如果自己不点头,保不准李相公的好侄儿就会用上强硬的手段,以维护自家的威信。
要是在快成功的时候,被当成杀给猴子看的鸡,那未免就太冤了一点。
白熊低头弯腰,拱手行礼,毕恭毕敬、老老实实的说道:“大人说什么,小人就做什么!大人让小人将粮价降下来,小人回去后就将水牌全改了,一陌一斗。”
一陌是七十八文,比起李元的要求还低了两文。
白熊此举可谓是老实听话!
但将店里的存粮低价卖光又如何?白熊根本就不在意!
他早就将手头上的大多数粮食都存放在乡下的庄子上,以待明年开春!
基本上粮商们都是将粮仓放在城外,要是全囤于城中,别的不说,这租地存粮的地皮钱就要吞吃很大的一部分利润。
老实听命的卖光了店中的几百石米面,不信李元还能有借口去他庄子上抄家去!
至于补还什么的,有最好,若是没有,看看李元还有脸再对自己要求什么。
而李元似乎没有看出来白熊的小心思,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如此最好,还望你尽快施行。”
白熊恭声答诺,告辞退了下去。
看着白熊离开的背影,张津立刻转过身来:“大人,白熊答应得如此爽快,其中必然有诈!”
李元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但眼神冷得如同厅外冬天里的寒风:“这一点我当然知道。”
阳奉阴违的事谁不会做,就算不违背自己的命令,李元也能为白熊想出许多变通的办法。
“看大人的样子已经是胸有成竹,想必对此局面早有所料,也做好了应对了吧?”
萧山微微一笑,问着李元,张津和柳林都望了过来。
李元点头:“是有些措施,日前钱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就此商议过。”
现在京城粮价的问题很麻烦。
在粮商们卖力的做着绊脚石的时候,想要赶在秋收前将粮价降下去,就必须一口气放出大量存粮。
大灾还在延续,加上一直以来的徘徊在高位的粮价,哪家哪户不担心日后断粮,都想多买一些存在家里。
虽然一天一万五千石的数额,用来供给百万军民其实勉强也够了,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多买一点。
李元为此估算过、也让萧山算过,想要用卖粮来平抑粮价,少说也要一下散出百万石储备粮,甚至两百万石,这样才能将高高在上的粮价一下打垮。
如现在这般细水长流式的零卖,根本无济于事。
汴京军民百万,官户买一点、富户买一点,贫户再买一点,一天一两万石转眼就瓜分干净了。
所以有着宗室撑腰的粮商们,能稳如泰山的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就是在逼着韩景、李承开大仓。
大仓一旦敞开,他们立刻就会降价。
不过对于眼前的窘境,李承、韩景、杨澜,还有新党一众,都不是没有预计过。
相应的应对招数,皆有所准备。
官与商之间的争斗延续了几千年。
官员遇上的并不一定都是没有后台背景的商人,官商才是最为普遍的情况。
怎么化解有着宗室背景的商人们的攻击,新党自然有着未雨绸缪的计划。
李元对白熊的一番话,也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对上三对好奇的目光,李元笑了一笑:“这时候也不用瞒着你们了。”
“办法很简单,就是将所有运抵京城的纲粮都平价卖给粮商,由他们转售。”
好让绊脚石不再成为绊脚石!
……...
汴京朝堂。
“卖给粮商?!”
刘惠此言一出,顿时满堂大哗。
虽然有朝规在上,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讶。
年前已经顶替犯错的白峰升任都察院左都御使的王淮霍然起立,从他位于殿门后的小交椅上站起来,恶狠狠地一扫殿中:
“君前何敢喧哗!?当知失仪之罪!”
也只有绳纠百官的都察院可以在朝会上大声插话,弹压众官。
都察院左都御使一怒之威,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但人们心中的疑惑却难以消弭。
只听刘惠继续说道:“如今百姓欲购官粮,只有几处可去,往往要自朝至晚,方能买到一斗,如此粮价如何能降?!”
“所以以微臣之见,不如命市易务将新近上运的纲粮以七十文一斗卖与粮商。”
“而将汴京内外的米价一律定为八十文一斗,此十文的差别,便是给付粮商的代售之费!”
这是妥协!这是退让!
听到刘惠的一番建议之后,每一位大臣都是如此在想。
看到没办法将粮价打压下去,韩景、李承为保权位,便去卖好那些奸商!
一斗让利十文,一石就让利百文,每天的一万五千石那就是一千五百贯,如果持续两个月差不多接近十万贯。
李承授意刘惠将十万贯全送给粮商,拿着朝廷的钱财来买下这一干与宗室勾结的奸商不再发难!
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坐视奸商盘剥百姓而不制,反与其同流合污,此乃奸邪之举!”
就连王宇一时间也疑惑起来:“李承这是要跟粮商们媾和?!”
“此乃与虎谋皮!”王宇暗自摇头,不意李承如此不智。
十万贯争如百万贯?恐怕粮食落到那些奸商手中,就由不得李承来做主了。
但王宇将视线投往站在前面的李承身上,严肃沉重的一如既往。
原本的判断却渐渐动摇,这根本不符合李承的为人!
忽然王宇心中闪过一丝明悟:“难道……”
……
永城县中。
听李元说完,一阵静默之后,萧山突然叹道:“李相公和大人的这一番谋划,甚有深意啊!”
柳林和张津都点着头,完全同意萧山的说法。
几个月的相处,使得三人已经了解李元的脾性,知道他绝不会向粮商们低头服输。
具体会怎么做,他们其实已经可以猜测得出来了。
李元笑道:“如此作为,也只是为了四个字而已。”
柳林立刻问道:“可是仁至义尽?”
“是欲取先与吧?”张津说道。
萧山沉声道:“乃是骄兵之计。”
李元呵呵笑了两声,却不正面回答谁对谁错:“很快答案就会揭晓,三位还是拭目以待吧!不管怎么说,既然那一干粮商挑起了战争,就只有你死我活一个结果。”
李元虽然语带笑意,但说得内容却让萧山三人仿佛有一阵寒流来袭。
李元竟然将粮价之争定义为战争!
李元在这次反击的计划中,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小。
他说的话,基本上就可以说是李承的意思。
既然是战争,那就如李元方才所言,结果只有你死我活!
这代表着大周的宰相李承,绝不会对粮商们宽纵半分。
天色将晚,李元送了萧山三人离开,又回到厅堂中坐下。
他们的回答其实都沾边,但只是对所用手段的评价,并没有说到本质。
宁静的厅堂中,火盆内的木炭燃着幽蓝的火光。偶尔有木炭在火中噼啪一声,除此之外再无杂音,只有李元的声音低低:“其实裹挟民意更恰当一点啊!”
……
退朝之后,只用了一个时辰,刘惠在朝中的发言,以及得到天子允许的结果,就已经传到了粮行会所之中。
听到这个消息,大行首石光的脸色全都变了,其他几个行首也几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既然朝廷将售粮的权力转交给自己,又给了每斗十文的差价作为补贴,他们就再没有高价卖粮的权力。
如果还想坚持着一斗一百三十五文的价格,那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天子和朝堂绝不会容忍。
但关键的问题还不在这里,而是潜藏在背后的李承的真实用心。
石光手脚冰寒,从没想过李承下手竟然这般狠辣,过去一百多年,什么时候将刀子挥到宗亲们的头上?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就算过去李承强行推行宗室法,也只是砍俸禄,砍亲缘,没说要砍人头的,所以自家才会有恃无恐。
但李承指使刘惠在朝会上出此提议,分明是要他们这群粮商的小命。
脑中晕眩不已,石光眼前一阵发黑。
无穷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
本来看着没剩几天就到秋收,成功就在眼前,只想着再拖上两日,并不会有什么大碍,拖不起的是李承才对。
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么一拖,竟然就要将自己的小命给拖没了。
石光能推断出来的,大部分行首都能推断出来,一个个便如丧考妣,失魂落魄!
但还是有人没有看明白李承的险恶心意:“将李相公给的米麦卖完便关门就是了,怕个什么?”
“哪有那般简单?!...呕...”
石光噗的一口血竟然真的给吐了出来了,唇齿间鲜红一片,面色狰狞。
颤抖的手指犹然指着那名蠢货:“你说卖完了就卖完了,到时候挤在门前的百姓谁会相信?”
“要是闹出事来,你说李承敢不敢将所有的罪名栽到我们身上?!到时候,谁还能保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这一下,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李承的心狠手辣,变法的相公如何会按着旧时的规矩来?!
“那……那该怎么办?”
“放开所有的仓库……”
石光心头火烧火燎的直喘气,勉力的说着,“有多少就卖多少,身家性命要紧!”
从诏令公布的当天开始,汴京城中的每一家粮店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官府运来的粮食被一扫而空,而刚刚买到米的百姓,将之送回家后,转而又排到了队列最后。
许多人排了一次又一次,眼下的旱灾人们都看在眼中,就算家里只有两口子,也恨不得囤上七八石够吃一年的粮食。
这一份需求,即便是为官府代售的粮食和店中的库存都加起来也供给不了。
很快,大大小小的粮店门前的队伍就停止了移动,粮店掌柜和伙计们不敢挂出了售罄的水牌。
只好纷纷出来劝告正在排队的客人:“各位,小店的米面现在都已经卖光了,还请少待片刻,要不过一阵子再来也行。”
可是有人不买账,尤其是在队伍中排到快到自己的时候,竟然被告知已经卖光了的人们更是火冒三丈:“这两个月,你们也赚够钱了,现在李相公为了让你们讲点良心,又贴了多少买路钱,你们还想怎么样?!”
“囤着粮不卖,当真要俺们身上的钱都刮光吗?!”
李承现在跟宗室勋贵那可是死对头,汴京城里有谁不知?
京城百姓说起政治秘闻来,比起外地的官员都要门清。
在无法降下汴京粮价的情况下,李承将粮食交给汴京粮行来转售,人们都道这是宰相为了不动用大仓而向粮商们认输了。
粮价由此而降,但降下来的米面依然难以买到。
原本对李承的怨恨,这下全都转移到粮商们的身上。
“只是一时还来不及运!”
米店的掌柜尽力分辨着:“还请各位少待一阵,运粮的车子一会儿就到了。”
“拖延时间谁不会做?哪个又会信你们?!等你们一次十几石,一次十几石的将粮运来,俺们要买到的米,都要等到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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