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家粮店的存货能完全满足百姓们的需求,而百姓的耐心却在这两个月的物价腾飞中给消磨得一干二净。

想要将足够的粮食运到城中,粮商们已经发动手上所有的运力,但对于所有在粮店前排队的百姓们来说,却全然是杯水车薪。

也便如此,同样的争吵就出现在每一间粮店前,甚至有几间粮店还发生了民众冲入店中打砸的情况。

不管是粮店里的存粮是真的卖光,还是假的卖光,只要百姓有所不满,即便仅仅是在粮店之前喧哗,落到有心人手中,也足以钉死粮商们的罪名。

而百姓们的不满,却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先是灾情引得粮价高涨,等到南方的粮食运抵汴京后,粮价还是下不来。

先给个期待,然后又是一盆冷水,一次、二次,这怨气就是越积越重。

由于李元与钱参的策略,民众的怨气已经成功转嫁到粮商们身上,不像针对朝廷那般让人会觉得心里有忌讳。

百姓将心中的不满宣泄出来,这件事岂能避免?

“依仗裙带之势,恣意取财,以至于民怨沸腾,如鼎中汤滚,难以遏抑。”

在皇帝面前,李承厉声说道:“京师不稳,天下难安!”

“石光等一干在官粮商以一己之利,致使京中民乱,当追夺其人出身,重治其罪,以儆效尤!”

粮商们哪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物价高涨致使百姓不安那是实打实的,他们高价卖粮也是实打实的,罪名洗都洗不掉。

当他们没有在纲粮抵京后的第一时间将粮价降下来,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此案一出,连续两月物价高涨的罪过,便由粮商们全盘承受。

韩景、李承身上背负的民怨则散去了不少。

面对汴京粮商这一个堵在路前的绊脚石,李承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就是用海一般多的粮食淹过去,另一条路就很简单,直接将绊脚石给挖掉。

李承变不出粮食。

直接开大仓卖粮那是不可能的!

李元也知道,后世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没有硝烟的冷战中,胜利的一方是靠着极端充沛的资源才做到的。

能选择的当然只有第二条路。

这个方案,早在开始准备利用广船从南方运粮进京时就已经决定了下来。

由钱参起头,李元则进行修改和完善。

钱参这些幕僚,乃至如今朝中所有的官员,都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或者说历史局限性,就是不敢发动群众,而李元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另一方面,由于年龄以及性格的因素,李元对于官场上的规则都没有多少忌讳。

喜欢将敌人一下打死,而不是你来我往的纠缠。

原本的情况,直接处置粮商是不可行的。

看着百姓身处物价飞涨的困境,宰相却不开大仓平抑粮价,反而逼着粮商低价贩卖,道理上怎么都说不过去!

自身不正,如何能服众?!

此事如何又能做到名正言顺?

在过去的百年里,都是先由朝廷放粮,然后再严令粮商降价,哪有硬来的先例!

粮商们的后台都不会心服口服,必然有的闹腾。

而且这等粗暴的做法就算粮商们不能硬顶,也能软招将之拖延。

但当南面的粮食入京后就不一样了。

此前所有的人都是用民生、民心为借口来攻击相公,百姓们的怨恨都由不肯开仓放粮的宰相承担。

可纲粮抵京后,粮商还不立刻降价,背离民心的已经变成了他们。

所以李承要做的,就是彻底的将宰相身上的怨恨丢给粮商,将自己给摘出去。

使怨有所归,这一次争得就是大义的名分!

轻易的说服了天子!

皇帝其实也对不断挖着大周根基的亲戚们厌烦透了,有了能搪塞宗亲与皇后的借口,当然只会点头。

朝廷对于粮商们的处理速度便是极快。

九月中,天子下诏,根究汴京粮行囤积居奇、戕害生民的不法之举。

九月十八,汴京粮行自大行首石光以下总计三十七家粮商就同时抄家,查抄并没入官库的粮食不计其数,有传言说甚至接近百万石。

九月二十,开封府、审刑院、都察院在天子严令下,展开三堂会审。

二十五日,在京诸仓敞开卖粮,以七十八文一斗的价格一次投放市场超过百万石,并且不再限制购粮数量,汴京百姓聚集承天门前山呼万岁。

同一时刻,李元踏进县衙前庭:“汴京势力最大的行会完了。”

昨夜汴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粮行行首们被羁押后,他们的县主夫人们曾想到宫中哭诉,却被曹皇后拒之门外,据说连县主她们也在株连之列,一个都别想逃过。

“不知会怎么判了,可不能轻了!”

柳林对商人们全无好感,对于囤积居奇的粮商们的下狱治罪拍手叫好。

“大概明年才会有判决,不过领头的几个当是绞刑无疑,其他则是流放,是否罪及全家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情了。”

李元说着,脚步突的一顿,白熊竟然就跪在屏门前。

跪在通往前庭的屏门前的永城县押司,在冬日的寒风中冻得脸色铁青,胡须上缀满了白霜。

又没有戴帽,花白的头发也曝露在风中,一丝一缕的乱发随风飘着,看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这已是白熊在县衙中前下跪的第三天。当天子下诏根究粮商不法之举的次日,白熊就跑来向李元请罪。

但李元一直没有理他,任凭他清晨来、夜中去,连着跪了三日。

三天来,在县衙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看到白熊跪地。

县中百姓纷纷在议论,县尊是不是要拿白家开刀。

汴京那边的事,传的非常快,永城县中百姓也都听说了,白熊本就是跟那些被捉将起来的奸商们混在一起的。

李相公的侄儿要是动手,当然不会放过白熊。

此前高价卖粮,白熊的确招了不少怨恨。

但后来赶在天子诏令之前降价售粮,人们也都看在眼里。

现在看着他半百的人在寒风中连跪了三天,老百姓心肠软的居多,外面的舆论都对他都有了一点同情。

今天,李元并没有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他后脑勺半天,开口问道:“你家还有多少存粮?”

终于等到李元开口,白熊心头一松,身子便摇摇欲坠。

用着最后一份精力,强自保持着心中的镇定,不敢有丝毫隐瞒的老实回答道:“有两万一千余石。”

这个数字让周围的衙役和李元身后的三名幕僚都忍不住一声惊呼,县中的仓储也不过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已。

深藏两万石,白家的确是在囤积居奇。

“都拿出来捐个官!”李元丢下一句后,就转身离开。

穿着一对厚底官靴的脚从眼前移走,白熊浑身的力气消失得一干二斤,一下瘫软的坐在了地上。

一直躲在一边的两个弟弟立刻跑上前来,紧张的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白熊只是点头,兴奋和放松让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保住了,保住了。”

捐出两万一千石虽然肉痛,但换算成如今的米价其实也不过是两万多贯而已,白家还负担得起。

用这份钱买下全家的安稳,怎么都是合算的!

要是李元一本奏将上去,说永城县吏白熊‘赋性奸猾,囤积渔利’,那被捉进大狱的三十七家粮商之后,就要再多添一个永城白熊,一家老小全都要完蛋。

而见到白熊点头,白虎两人也都软了脚。

几天来他们夜夜都做着噩梦,每次都是从身死族灭的结局中惊醒。现在李元终于松了口,好歹也能睡安稳了一些。

三名幕僚紧追在李元身后,只有柳林皱眉问着:“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奸商。”

李元回头看看三人,柳林和萧山全无讶色。

看来这两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

自家让白熊跪在这边三天都不加理会,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他无意治罪,否则第一天就可以将其下狱。

只有张津年轻,没有看出来其中的门道。

李元轻笑道:“大鱼小鱼都已经入,有没有虾其实也无所谓了。”

见着张津要争辩,他又接下去说道:“再说前面还没事发的时候,我让他降价他也听命降价了。”

“不管白熊当时转着什么心思,至少没在行动上给我弄鬼作祟!且既然早在诏令出台前,白熊就已经降价售粮,再处置他就有点说不过去,罪名加到他身上也有些勉强。”

从心底来讲,李元其实也是想顺手将白熊一起给扫进去,当初吩咐他降价售粮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一份算计在内其中。

但天子下旨清办粮商的时间比预计的迟了几天,这使得遵照李元吩咐、平价贩售米面的白熊‘囤积居奇、至使民变’的罪名就很难成立了。

如果强要将其弄进狱中,用的借口就会显得太勉强。

到时候,这反而就会成为对手反击的一个突破口。

被人以一点攻其余,审理其他粮商的时候,就少不了麻烦了。

现在李元也只能放其一条生路。

李元走进大堂中,接着又道:“也是白熊足够聪明,三天来只是一个人跪着,要是白家的三兄弟一起来跪,我也只有将他们械送大狱了。”

若是连着三人来跪着求饶,其行径就等同于威胁,李元若不拿他们往死里办,那才叫有鬼。

白熊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姿态放到最低。

在县衙中总是以强硬姿态现身的白押司,腰骨如今软起来,也是跟面条一般。

“不过就此放过他也太便宜了。”张津依然耿耿于怀。

“所以大人让他跪了三天。”

萧山道:“如果不是这一跪,大人放过他也会有些议论。”

柳林跟着道:“何况子进已经将他赶出了县衙,又挖了他的根,放过他也就跟放过一条死狗一样,无甚大碍了。”

张津先是一愣,然后一下恍然,接着却又忧心冲冲起来:“就怕他有官身后,就盘剥百姓,将入粟的花销全都赚回来。”

萧山眼睛一翻,笑着反问:“有官身就会有差遣吗?”

张津张口结舌,而柳林也嗬嗬的笑了起来。

大周的官员数目是实缺的数倍之多,有多少官儿一辈子能轮上一个好差遣?

李元让白熊拿了家中所有粮食出来捐官,绝对是一个惩罚!

纳粟捐官,得到官位都很小,也没有晋升的空间,而且还容易被歧视,得差遣极难,一个肥差则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很少有人这么做。

正常情况下,都是花钱娶个宗亲回来,从此有官位有靠山,而且当白熊有了官身之后,就不可能再做吏员了。

现在被李元硬逼着买下一个不想要的官身,攒了三十年才在永城县积攒下来的影响力,转头就会化为泡影。

影响力,是威望、权位和人脉的综合。

白熊的声威、地位和人脉关系,都是靠着他在县衙中做了三十年押司而渐渐聚来。

现在职位不存,而且还是因为高价卖粮的缘故,而被知县处罚,他的威望从此不再,地位无存,人脉当然也不可能再保住。

这还不如直接捐出来修桥铺路来得好,至少那还能攒点阴德、聚些人望,为子孙后代留点余荫。

而白熊一去,县衙胥吏中就再无人敢阴私作祟。

本来被白熊压着的吉词等人就算上台来,也都要对李元低眉顺眼,不敢有所依违。

县中上下如臂使指,应付起大灾,李元便又多了一份把握。

“这是在玩火啊!”

张方将邸报一下丢到了几案上,李承处理粮商们的手段,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

士大夫们没一个能看得上那群攀附着天子,吮吸百姓膏血的裙带官。

他们的死活根本不会放在张方的心上。只是李承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手段,让张方深感不安。

他竟然是在挑拨民意!

在张方看来,李承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头了。

虽然大臣们为国事而上书时,都少不了带上民心、民意,皆作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

可真要说起将百姓们鼓动起来做事,没有一个会答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道理有谁不知?

民众的聚集,对于封建社会统治者来说就代表着危险!!

禁淫祀,禁邪教,推行礼法,宣扬纲常,让治下百姓循规蹈矩,这才是官员们该做的事。

被煽动起来的百姓有多么恐怖,张方很清楚。

李承处置粮商们的手法看似痛快淋漓,可这等煽动的手段如果用错了地方,带来的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但张方知道,李承已经渡过了这一关。

裹挟民意之后,如今的宰相已经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

同时在三十七名粮商手中抄没的粮食有一百三十万石之多,而田地、银钱还未统计。

这一大案,算的是开国以来净赚最多的一桩案子。

对于天子、朝堂来说,多了这些粮食,应对起灾情就更多了一份把握。

现在的情况下,甚至连攻击李承都难。

也只有盼着大旱继续下去,才能用天人感应的道理,以及源源不断的流民,将其逐出政事堂。

虽然这也算是靠着民心民意,但煽动和利用是两码事,张方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

不过粮商们落得如此下场,京城的豪商们恐怕都要起着兔死狐悲之心。

李承此前已经通过均输法和市易法彻底与豪商们对立起来,这一次下手又如此狠辣,试问哪一家豪商不担心日后李承会食髓知味,找借口将他们灭门了。

恐惧心能让人发疯,张方……深悉这一点。

等着吧,李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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