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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者, 从雨从彗,冰所凝结,绥绥然者也。自古即今, 友雪者甚多。文人墨客,察飞雪有声, 雅在山竹;虎士骁将, 逐轻骑北塞,雪满弓刀。重逢者, 乃犬吠柴扉, 夜雪归故人;久别时, 便赠君红梅,风雪寄余香。是忧可叹雪,悲可惜雪,喜则咏雪,乐则拥雪, 白骨千里, 掩之葬于天地;屠苏初暖,映桃符耀于新岁。其自高而降, 如玉之洁, 如水之渊,清寂无声, 包容万物, 故世间之物无不喜雪者。

蜀中水土素是和暖, 鲜少有雪, 这日却是天公作美,自晨光初现,便有白雪从天而落,飞过木梁石阶,为缟素掩去几分悲色。马蹄踏着落雪,经过尚未醒来的街道穿过城门,当风在耳边停下脚步的时候,渐渐的,满城的哀恸似乎也归于了无声,在天地之间的皑皑之色中,消融于成都城外一望无际的山野。

他将马系在一旁,伴着渐亮的日光,独自一人走向旷野。积雪很薄,只需用手轻轻一拨,就能看到黑色的泥土。泥土松软而湿润,盈出几分幽微的浅绿,预示着再过不久,就将是又一个暖春。

飞雪中,他走了很久,终于选好了一块土地,蹲下身,将种子小心翼翼地埋下。

朝霞渐渐在天边绽开,城内城外也喧闹了起来。遥遥的,他听到了整齐一致的脚步声,那是即将出征的将士们正在军营中集合,等待主将带他们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

这时,一旁的战马长嘶一声与号角声相应,似乎也已迫不及待的奔赴战场。

于是,他站起身走了过来,先安抚住这好战的马儿,又认真的理正腰间的佩剑,翻身上马,往军营而去。

等从南中回来,花便已开了吧。

逮至辰时过后,天色已是大亮,日光照到玲珑的雪瓣上,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影。比起千里之外的蜀中,江南水土素来更加温柔宜人,雪随风轻落,如尘如絮。深院庭中,仆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主家仁厚,知道正月之中多劳费,故不仅允了他们的假,还给每个人都分了些布绢和米粮,让他们能各自回家过个好年,因而虽是忙碌,每个人脸上都盈着笑意,就连脚下踏起的飞雪,都因这喜气带着几分轻盈。

在这庭院的以西一侧,假山丛木在水潭边相叠,勾出一条通往水榭的幽径。荀攸依栏而坐,手边放着几卷仆人送来的书卷。荀粲就站在他的身前,用余光瞟着荀攸拿起一卷在膝上摊开,细细看完,将竹卷放到一旁。而后再拿起一卷,重复刚才的举动,自始至终像忘记他的存在一般不发一言。就当荀粲终于等到荀攸打开最后一卷时,仆人恰好去而复返,又为荀攸抱来的一堆书卷,荀粲只能讪讪的合上嘴,再次融到这水榭里微妙而诡异的沉默中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新送来的书卷也已被荀攸看过大半。听到水榭外好像又传来了脚步声,荀粲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错了。”

“嗯。”荀攸没有抬头,仅是应了一声,“错在何处?”

“前厅那盏白玉雕花炉,是我打翻的。”

“嗯。”

“屋里那幅钟伯伯的字,也是我拿出去卖掉的。”

“继续。”

“屋里的那卷《欧阳尚书——”

“也是你烧掉的?”

荀粲噎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缠着她要看,一不小心掉到火里的。”

荀攸轻叹口气,看着书简摇了摇头。水榭中又陷入了如方才一般的沉默。这时,送书的仆人也走了过来,不过这一次,他手中只有薄薄的一封信笺。

“先生,北边的信。”

“放这吧。”

“是。”

仆人把信放到书卷上,而后转身离开。当脚步声由近即远彻底听不见时,荀攸似乎终于看完了膝上的这卷竹简,微微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孩童。

“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责之;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以牛,子路受之,孔子赞其德。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擅失恩义,恐坠大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你应该明白,我指的不是这些。城外的竹林里,琴声剑声,你当真觉得我听不见吗?”

早知道这位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却与自己平辈的堂兄不好糊弄,却没想到到头来,一件事都没有瞒住。荀粲心中颇为沮丧,但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也只得实话实说:“是我扣下那封信,又拦住暗卫,不让他们向你报告的。”

“为什么?”其他几事,尚可以用孩童心软解释。独独此事,让他有些好奇。

“……之前城中灯会,我无意间捡到了吴侯那妹妹的河灯。”荀粲小声说了句,随即又高了声音,“我没有擅失恩义,无非是怜香惜玉而已。你看,前天门房喂错马料让马害了肚子,我就没替他瞒着。”

“……”

一时间,荀攸竟不知是先感慨“怜香惜玉”四字从这么大的孩童口中说出有多诡异,还是先头痛为何荀粲会觉得,“怜香惜玉”会比“擅失恩义”更加合情合理。

这孩子的性子,和文若真是一点都不像。

“香炉的事我已经罚过你的婢女了。那幅字,是我临摹的赝品,但仍会从分给她的布粮中扣。那卷《尚书,罚你教那个做错事的婢女重新写一遍,不许由你代笔。”

“哦。”荀粲耷拉着脸,小声道,“那找其他人代笔不就行了。”

“嗯?”

“没什么!”

“至于竹林中的事——”佯作没听见荀粲的嘟囔,荀攸边说着,边拿起那封信拆开。待看到信中果如预料中一般仅有一张薄薄的帛简时,他不由会心一笑。

“仅此一次,随他们去吧。”

荀粲又惊又喜:“你真的不追究了?”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帛上的字端雅清正,内容却一如其人般将戏谑暗藏,“皖城自有琴声清婉,我何必在意竹林间事。等下随我去街上寻几种你父亲喜欢的香料,一起带回去。”

“回哪?”荀粲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荀攸将帛简细心叠好收于袖中。因着公事繁忙,本来的计划一推再推到了今日。好在檐外的雪依旧轻薄如絮,落地即融,若是用马车快些赶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可抚平他归心似箭。

“我们回皖城。”

待这厢买完香料,装好东西,仆人驾驶着马车离开城门时,金乌已掠过正中,展翅向西飞去。蜀中之雪和暖,江南之雪轻柔,皆是绥绥之状,遇光即散,渗入泥土,滋养万物,可在以北之地如冀州,却是寒风卷飞雪千里,纷纷扬扬,遮天蔽日。仅仅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城外的雪已积了一尺有余,一脚踏上去,鞋子便全埋在了进去。在这严寒之中,无人有心去欣赏这漫天飞琼,只求能在冻僵之前,寻到一处温暖的栖身之所,好熬过这一年比一年冷的严冬。

“取桂枝二两,生姜三两,杏仁四十大枣十枚,附子八片取九升水煮,再放麻黄六两一同熬煮一个时辰。”吩咐完这边,刘协又赶忙跑到另一个木棚下,“这里的应该都已经熬好了,快盛出来给百姓们分下去。还有——”

“还有那边煮着的姜汤,记得得去了滓放温了再分给百姓。如果有人头晕目盲,就把姜汤换成柴胡汤给他服用。”

刘协闻声回望,果不其然看到了熟悉的倩影。他不禁皱起眉,刚想开口,一根玉葱般的手指先抵住了他的嘴。

“赶我回去前先听我说完。”曹节歪着头说道,“出门之前苍术替我诊过脉,脉象平稳一切正常。我还特意穿了加棉的衣裳,外面披的是和你一样的白狐裘可暖和了,来的路上也一直坐着马车车里烧着暖炉,一点都没冻着,不信你试试我的手。”她收回手指,把整只手伸到刘协面前。刘协狐疑的刚要去握,她忽得又把手收了回去,换了另一只伸过来,“刚才那只手放外面太久了不算数,你试这只。”

比起刚才那只冻得发红的手,这只手的确要暖和一些。但也仅是一点点。

“来人,送——”

“我想留下帮你。”眼瞧着诸计无用,曹节心下一急,只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她睁大眼睛,直直的望向刘协。纷扬的飞雪中,黝黑的眸子中映着冰雪,连那恳求之色都闪着晶莹,好像下一刻就会随泪落下。突然,刘协忘记了要说的话,就连棚外呼啸的疾风,似乎也忘记了。

他叹口气,只得把曹节的两只手都拉过来,包在掌心:“不许硬撑,累了就去休息。”

闻言,曹节顿时笑靥如花:“好。”

“陛……公子,药材买回来了。”这时,去城中买药的仆人已经赶回,“所有的药材都买齐了,请公子过目。”

“连茯苓和白术也都买到了?”刘协惊讶道,“稍等,我去看看。阿节,你在这里帮我看着炉子上的药。”

“好。”曹节笑着点点头,她自然知道,看着药是假,担心她离开木棚里烧着的暖炉才是真。

待目送刘协的身影消失于风雪,她转过头,看向跑来禀报的仆人:“这些药材,是不是二哥让你们送来的?”

“啊?夫人莫要误会,是——”

“好,那就是我误会了,这些药材都是你们办事得力买到的,和二哥一点关系都没有。”果然,当她说完这番话,这仆人的表请更加微妙,嘴唇几开几合,似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见此,曹节不由扑哧一笑,“好啦,我就知道是二哥。这么大的雪,除了他,还有谁能找到这么多药材啊。”说完,她不由轻声叹道,“既想让我领他的情,又担心会让阿协误会我,二哥的心思可比我这女儿家细腻多了。”

这话仆人自然否认也不是,应和也不是,只能低着头闭嘴站在一旁。

“回去告诉二哥,天气这么冷,要按方子好好喝药。要是下次我回邺城的时候,他脉象还不好,我就真要到司马先生那里告状了。”

这话仆人更不敢答了,只能默默记在心里,回邺复命时一句不落的讲给曹丕。好在这时刘协命人搬着药材回到了木棚,他赶忙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怎么了?”刘协看着那脚步匆匆的仆人,有些奇怪。

“没什么。”曹节摇摇头,抬手拂去人肩头的积雪,“药都煮好了。我们快一些,大家还等着呢。”

飞鸟绝迹,千里孤寒,埋葬了多少无处归乡的亡人。一望无际的雪野上,旅人踏雪迎霜,一路向前。或许他会幸运的遇到一簇火光,几处屋棚,又或许自始至终,只有凛冽的寒风与他作伴。但当疾驰的骏马经过多日的奔波,遥遥的望见几里外的故城时,天地忽似有了情一般,令寒风止息,冰霜消融。目光所及的雒阳,澄澈的日光探出层云,洒向巍峨的城墙,映洛河波光粼粼。

当郭嘉来到止马门下时,雪已经完全停了。宫女从御道右侧的小门迎了出来,许是在外面站久了,即便裹着厚厚的棉衣,她的脸还是被冻得红扑扑的。她一边叫侍卫们把马系好,一边领着郭嘉走入宫中。

“魏王刚吩咐我来宫门等先生,我才来没多久,先生就到了。魏王和先生果然是心有灵犀。”

边应着话,宫女边轻车熟路的带郭嘉穿过布满碎石的南宫。这满目的断壁残垣是二十多年前董卓离开雒阳时的‘杰作’。那一把大火,玉楼金阁皆付之一炬,绫罗绸缎也已零落成泥,唯独这些半截打在地里的石柱土墙,还带着残痕伫立在这废弃的皇城。此时,天边的晚霞如火如荼在云端绽放,皑皑积雪映着霞光,折射到这些石柱上,似乎让它们又回忆起了几分昔日的余温。

“魏王身体如何?”

“得知先生今天会到雒阳,魏王早上起来时精神便可好了。中午的时候用了四升米,两斤肉,还去暖阁看了两个多时辰的公文。对了,我离开前还听到魏王命人去挖出坛酒来,一定是专门为先生准备的。”

宫女的话多少有为了讨巧前后矛盾之处,但经这黄莺似的声音轻快的说出来,着实令人莞尔。至少从她的视角看来,郭嘉一路上嘴角都噙着淡淡的笑,显然因为她说的话而感到十分开心。

“从荆州回来后,魏王都歇在这里。”来到嘉福殿门口,宫女轻声与门口的侍卫说了几句,而后为郭嘉推开了殿门,“没有闻到酒香,看来魏王是打算与先生一同……咦?”

空荡荡的大殿中,除了风叩动轩窗发出的轻响,再无其他声音。宫女四下望了望,又跑到屏风后,见塌上仍没有人,顿时哭丧脸急道:“魏王他——”

“嘘。”在引起门口的侍卫注意前,郭嘉忙止住她,“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啊!”话虽如此,宫女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魏王不见了!”

“的确。”郭嘉点点头。他走到屏风后那扇开着的窗户前,果不其然在窗沿的积雪上发现了一处脚印和几点泥土,“而且显然,他是从这里潜逃的,还带着那坛刚挖出来的酒。”

“潜,潜逃?”宫女愣在原地,“那我是不是该赶紧通知侍卫,去抓,不对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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